太阳像个烧红的铁球,蛮横地坠向地平线,泼洒出浓烈到近乎狰狞的橘红,把无边的草海染得一片滚烫。
风骤然起了性子,卷着草屑和尘土,抽打在脸上,粗粝又冰冷。
空气里,浮动着枯草、马汗和远处牲口圈浓重腥膻混合的气息,一股沉甸甸、属于边地的生猛味道。
马蹄踏在松软的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秦天洁收紧缰绳,胯下那匹棕褐色的蒙古马“追风”打了个响鼻,顺从地停下脚步。
她勒住马,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像鹰隼掠过荒原。
远处,几个模糊的黑点正沿着铁丝网缓慢移动——那是她的同伴,普天和若芜。
他们负责的区域更靠近边缘。
她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腰侧,冰冷的硬物硌着手指——那是她的配枪,枪柄被手掌的汗液和无数次摩擦浸润得光滑。
沉甸甸的重量提醒着她身处何地。
就在她准备踢马汇合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侧前方一个突兀的影子。
一个穿着素净米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的女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片被踩得倒伏的草地上,手里拎着个格格不入的绿色环保袋。
风拉扯着她的衣角和微卷的发梢,衬得她身影单薄得像根随时会被吹折的芦苇。
秦天洁的心猛地一沉。
太阳只剩下半张血色的脸,吝啬地投下最后几缕光线,给这独行的身影镶上一条危险的金边。
来不及细想,她猛地一夹马腹,“追风”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马蹄踏碎草浪,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荒力量,瞬间冲到了那人面前。
“吁——!”
秦天洁猛力勒缰,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踏下,激起一小片尘土。
她居高临下,声音带着草原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和不容置疑的严厉:“喂!
这里的狼和熊很多,请立马离开!
走开!”
她的目光飞快扫过对方的脸——被风吹得微红,带着一丝惊魂未定,但眉宇间却有种奇异的沉静。
那女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得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才稳住身形。
她抬起头,目光迎上秦天洁审视的眼神,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声:“我是北京派来支教的,出来买点生活用品。”
她提起手中的环保袋示意了一下,袋子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支教的语文老师?”
秦天洁的视线飞快地掠过那个环保袋,又落回对方脸上。
夕阳的余晖映在那双眼睛里,像投入碎冰的湖面。
她心中暗骂一声,动作却比念头更快。
身体猛地前倾,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己经探了下去,精准地钳住了对方纤细的手腕。
“太阳马上落山了,跟我走!”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野性,秦若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将她从地面拔起,身体腾空,惊呼卡在喉咙里,下一刻,她己经侧坐在了马鞍前部,后背紧贴上身后那个坚硬而温热的胸膛。
“你好轻噢。”
秦天洁的嘀咕几乎是擦着秦若仁的耳廓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她随即用脚跟毫不客气地一磕马腹,“追风”嘶鸣一声,甩开西蹄,朝着远处一排低矮房屋的方向狂奔而去。
剧烈的颠簸瞬间袭来,每一次马背的起伏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秦若仁的尾椎骨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痛呼溢出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绷紧僵硬,试图对抗那要将她五脏六腑都颠散的力道。
“嗯,谢谢。
我叫秦若仁,你呢?”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气息因颠簸而断断续续。
“天洁。”
秦天洁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依旧干脆利落。
紧接着,秦若仁感觉箍在自己腰侧的手臂似乎松开了些许力道,身后温热的身体也往后挪开了一点点距离。
“跟着马的起伏来动就不会颠***。”
那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别硬顶着。”
秦若仁一愣,随即试着放松紧绷的身体,腰胯随着马匹奔跑的节奏微微起伏、摆动。
起初有些笨拙,但很快,那股要将她震散的力道神奇地缓和了,虽然颠簸仍在,却不再难以忍受。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应道:“好。”
风在耳边呼啸,草浪在身侧急速倒退。
秦天洁身上混合着皮革、汗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旷野本身的气息,将秦若仁紧紧包裹。
那气息并不温柔,甚至带着某种原始的粗粝感,却奇异地在这狂奔的马上,在这落日熔金的草原上,构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安全感。
秦若仁微微闭上眼,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心跳和体温,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悸动悄然滑过心尖。
当“追风”最终在几排刷着白灰的低矮平房前停下脚步时,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恰好沉没在地平线之下。
深沉的暮色如同浓墨,迅速浸染了整片天空和大地。
秦天洁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得像一头敏捷的豹子。
她站定在秦若仁下方,伸出一只手掌:“踩着下来。”
秦若仁依言,一只脚踩进秦天洁摊开的手掌,另一只脚小心地跨过马鞍,借力稳稳落在地上。
“谢谢。”
她站稳,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服和头发。
“不用。”
秦天洁的回答简洁得如同这沉下来的夜色。
她甚至没再多看秦若仁一眼,利落地再次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马头转向了来时的方向。
“快点回房间,锁好门窗,”她丢下最后的叮嘱,声音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晚上不要出来。”
话音未落,马蹄声己经再次响起,那个骑在马背上挺拔的身影迅速被浓重的暮色吞没,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蹄音,敲打在寂静起来的草原上。
秦若仁站在原地,望着秦天洁消失的方向,首到那蹄声彻底融入风声。
她转身,快步走向那排平房。
按照之前分配的门牌号,找到自己的那间小屋。
木门有些老旧,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
她反手将门闩插好,又仔细检查了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是否关严实,这才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轻轻吁出一口气。
小屋狭小而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奔波一天的疲惫此刻才汹涌袭来。
她走到床边坐下,臀骨被马鞍颠簸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闷痛。
然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那张黄昏暮色里勒马而立的年轻面庞。
利落的狼尾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扫过线条清晰的下颌。
眉毛浓黑,微微蹙起时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悍。
可那双眼睛…秦若仁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出神。
当夕阳的光映进去时,那双眼睛竟显得异常清亮,甚至…带着点说不出的执拗和清澈?
语气那么凶,像草原上刮骨的风,可那张脸…在暮色里,竟莫名地透出一种近乎稚拙的认真劲儿。
秦若仁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粗糙的床单,唇角不知何时,悄悄弯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真是…矛盾又有点…可爱?
草原的夜晚并非寂静无声。
风掠过无垠的旷野,发出呜呜的低吼,像是某种巨大生灵的呼吸。
远处牲口圈偶尔传来几声牛羊不安的骚动和低鸣,更远处,隐隐约约,似乎夹杂着几声穿透力极强的、悠长而苍凉的嗥叫,分辨不清是狼,还是风钻过某处岩缝的呜咽。
秦天洁翻身下马,动作带着巡弋整日后的疲惫,但依旧利落。
马鞍皮革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牵着“追风”走向角落简陋的马圈,熟练地卸下马鞍辔头。
老马打了个响鼻,低头去啃食槽里的干草。
“回来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普天高大的身影从一栋平房的阴影里踱了出来,手里习惯性地握着他那杆擦得锃亮的猎枪,枪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秦天洁和她的马,带着审视。
“嗯,”秦天洁应了一声,手下动作没停,把卸下的马具挂好,“送一位支教老师,便晚了。”
她的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
普天点点头,没再多问。
他走到院子中央那口老井旁,打了一桶水,哗啦啦地冲洗着双手。
“行!”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朝秦天洁示意了一下,“我上楼了。”
他扛着枪,走向另一栋结构稍显坚固的二层小楼,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随即传来门闩落下的“咔哒”声。
很快,二楼那扇小小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窗后,警惕地向外巡视着。
秦天洁将马圈粗糙的木栅栏门仔细扣好,快步走向自己住的那栋平房。
她几乎是跑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反手将门关上、落锁。
动作一气呵成,像是要把外面无边的黑夜和潜藏的危险彻底隔绝。
房间同样狭小。
她脱下沾满尘土的外套和靴子,把自己重重摔在硬板床上。
身下的薄被带着一股阳光暴晒过的干燥气味。
可身体明明疲惫得如同灌了铅,脑子却异常清醒,像被草原夜晚的冷风洗刷过一样。
黑暗中,她睁着眼,望着低矮的天花板。
白天那个画面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夕阳熔金里,那个穿着米白色衬衫、拎着突兀环保袋的身影。
被自己拽上马时那瞬间的惊慌失措,像只受惊的小鹿。
还有…她僵硬地坐在马鞍前部,身体绷得紧紧的,咬着嘴唇忍耐颠簸的样子。
秦天洁烦躁地翻了个身。
果然老师都长得严肃吗?
她脑子里胡乱想着。
秦若仁…名字倒是挺温和的。
不过她的发尾卷卷的,像是经常盘头发的人。
还好个子比较高,不然…秦天洁的思绪飘到了对方环保袋里隐约露出的书本棱角,还有那双沉静的眼睛上。
不然,真的会被书本挡住看不见路的吧?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笨拙的、被书本挡住视线的卷发女人形象,嘴角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一个无声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掠过唇角。
夜色深沉如墨,窗外风声呜咽。
天洁翻来覆去,硬板床的每一次发出的声音都像是在嘲笑她的辗转反侧。
那个拎着环保袋、发尾微卷的身影,固执地盘踞在脑海里。
她最后用力地闭上眼睛,试图把那个影子驱散。
明天还要早起巡边,她命令自己。
时光如同草原上奔流的溪水,看似清澈平缓,却在无声的流淌中,带走了沙石,改变了岸线的模样。
三年光阴,在牧草的枯荣、羊群的迁徙、边境线的反复巡查中,悄然滑过。
那间曾经只有一张硬板床的简陋小屋,早己被生活的痕迹填满。
窗台上摆着几盆秦若仁从北京带来的、顽强活下来的绿萝,舒展着油亮的叶片。
一张小小的木桌上,常常摊开着秦若仁批改的学生作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