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又粘腻,顺着郑在卷廉价塑料雨衣的帽檐,一股一股地淌进他的脖子里。
深秋的黄昏,城市被这连绵的阴雨浸透了,灰蒙蒙的,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脏水的抹布,
沉甸甸地压在所有奔波其上的人心头。人行道上匆忙的鞋跟踩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
郑在卷把手里那份还带着微弱热气的黄焖鸡米饭外卖袋子又往怀里紧了紧,
生怕雨水渗进去一丝一毫。他习惯性地在街角那家“时光转角”咖啡厅巨大的落地窗前停下,
喘口气。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玻璃,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暖黄的灯光,氤氲的咖啡香气,
衣着光鲜的男女低声交谈。而他,像一尊湿透的、静止的雕像,被隔绝在温暖之外。
咖啡厅正中央墙壁上悬挂的超薄液晶电视,正播放着本地一个热门的社会观察访谈节目。
一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的男人,
占据了屏幕的中心位置。他眉头微蹙,嘴角抿成一条向下弯曲的、充满忧虑的弧线,
仿佛整个民族的未来都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我们必须正视这个严峻的现实!
”专家的声音透过玻璃窗和雨声的屏障,
依旧带着一种穿透性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钻进郑在卷的耳朵,“90后这一代年轻人,
普遍呈现出一种令人忧心的‘三不’倾向:不婚!不育!不储蓄!”郑在卷的心,
被这熟悉的、高高在上的论调猛地一攥。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流进嘴角的雨水,咸涩冰冷。
专家的手势配合着语调,有力地挥动着,
仿佛在指挥一场无形的战役:“他们把宝贵的青春和微薄的收入,
大量投入到即时性的、低附加值的消费里!看看满大街的外卖骑手!年轻人都去送外卖了,
谁来钻研高精尖技术?谁来支撑实体制造业?谁来为老龄化社会积累养老资本?
这是一种社会资源的严重错配!长此以往,社会基石动摇,民族复兴无望啊!”“基石动摇?
民族无望?”郑在卷盯着屏幕上那张忧国忧民、仿佛承载着整个文明重量的脸,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雨水顺着他微微仰起的下颌线滑落,
像一道无声的泪痕。“说得真好听。这基石……难道不是被你们这些人,
用漂亮话一句一句掏空的吗?”屏幕上,专家还在痛心疾首,
画面下方打出一行刺眼的字幕标题:《专家疾呼:警惕“90后”三不现象,拯救社会未来!
》郑在卷猛地转过身,不想再看。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也模糊了眼前这座冰冷的钢筋水泥森林。他跨上那辆和他一样疲惫不堪的电瓶车,拧动把手,
汇入湿漉漉的车流。引擎低沉的嗡鸣声,此刻却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闷热夏夜,
父亲郑建国最后那声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叹息。那年,郑在卷刚上高一。记忆里的夏天,
空气总是凝滞的,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被煮沸般的恐慌气息。电视新闻里,
严肃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金融危机”、“出口锐减”、“经济寒冬”这些冰冷刺骨的字眼。
父亲郑建国在本地一家不大不小的机械厂做车间主任,那段时间,
厂里的机器轰鸣声明显稀疏了许多,工人们脸上的阴云比天上的积雨云还厚。
家里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紧绷。母亲李秀兰总是默默地多炒一个素菜,把肉片切得更薄。
父亲下班回家,常常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机油味和挥之不去的烟味,坐在小饭桌旁,
盯着电视屏幕上的经济分析节目,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闷头喝掉一大杯劣质的散装白酒。空气里仿佛塞满了无形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费力。
转机——或者说,灾难的引信——是在一个闷热得如同蒸笼的周六下午点燃的。
郑建国被几个厂里还算混得不错的老伙计拉着,
去市里唯一一家星级酒店参加一个所谓的“经济振兴高端论坛”。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
脚步踉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簇被强行点燃的、不祥的野火。他身上沾着浓重的烟酒味,
还有一股廉价的古龙水气味。“秀兰!在卷!”郑建国一进门就大声嚷嚷,
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亢奋的激动,脸颊通红,“有救了!国家有救了!我们也有救了!
”他挥舞着手里一本印刷粗糙、封面花哨的小册子,
封面上印着一个油头粉面、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头像,
边是醒目的标题:《消费即爱国:危机下的财富密码——著名经济学家吴启明教授最新力作!
》。“今天见到真人了!吴教授!那水平,高屋建瓴啊!”郑建国唾沫横飞,
眼睛里的光几乎要灼伤人,“人家说了,外国人不买我们的东西了,怕什么?我们自己买!
国家现在鼓励什么?消费!内需!把钱花出去,就是在救国!就是在给国家经济‘输血’!
”他激动地拍打着小册子:“吴教授亲口讲的!现在谁还把钱死死捂在罐子里存银行,
那就是对国家没信心!就是拖后腿!真正的爱国者,就要敢于花钱,敢于消费!消费升级!
懂不懂?把钱花在能提升自己阶层、彰显身份的地方!这才是真正的投资!
”郑在卷和母亲面面相觑,心里都隐隐觉得不对劲。李秀兰小心翼翼地问:“建国,
那……那咱家这点钱……”“钱?钱就是用来花的!”郑建国大手一挥,斩钉截铁,
仿佛一夜之间掌握了宇宙真理,“吴教授说了,危机就是机遇!是弯道超车的好时候!
我们车间老刘,今天就拍板了,要换辆好车!老王,给儿子报了个什么国际夏令营!
咱家也不能落后!”接下来的日子,郑建国像着了魔。他每天下班回家,
不再看枯燥的经济新闻,而是捧着那本小册子反复研读,
或者收听吴启明教授在广播里的“财富热线”,用他那只掉了漆的保温杯当茶杯,
听到激动处就猛拍大腿。他开始频繁地出入一些以前从不踏足的高档商场和俱乐部展厅,
回来就滔滔不绝地讲着“身份象征”、“圈层文化”、“成功人士标配”。最终,
那个足以压垮这个普通家庭的“身份象征”出现了——一套顶级品牌的高尔夫球具。
“你们不懂!”面对妻子苍白着脸的劝阻和儿子困惑的眼神,郑建国梗着脖子,
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吴教授在最新一期节目里专门分析了高端体育消费!
这是融入精英圈子的敲门砖!是身份的象征!是对自己未来价值的投资!现在经济寒冬,
打折力度空前!错过了,以后就没这机会了!”那套球具的价格,
几乎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透支了郑建国未来半年的工资奖金。
烫金英文LOGO的黑色球包被郑重其事地扛进他们逼仄的、只有两室一厅的老旧单元房时,
显得那么突兀而讽刺,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球包沉重地立在客厅角落,
几乎占去了小饭桌旁三分之一的空间,昂贵的金属杆头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郑建国爱不释手,每天下班回来都要仔细地擦拭一遍那光亮的杆头,
尽管他连真正的高尔夫球场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他甚至按照宣传册上的样子,
在家里狭窄的过道上笨拙地练习挥杆动作,嘴里念念有词,
仿佛已经置身于绿草如茵的精英社交场。每一次挥杆,都带着破风的声音,
也像鞭子一样抽在李秀兰的心上。她看着角落里那个巨大的黑色球包,
再看看丈夫眼中不切实际的亮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
命运的反击来得迅猛而残酷。厂子的订单像被黑洞吞噬般彻底消失了。郑建国所在的机械厂,
终于没能熬过那个漫长的寒冬,宣布破产清算。他拿着那点微薄的买断工龄补偿金回到家里,
人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佝偻得像一截被霜打蔫的老树根。失业的打击如同冰水,
瞬间浇灭了他眼中那点虚妄的火焰。现实的狰狞面目终于清晰无比地暴露出来。
沉重的房贷、郑在卷下学期的学费、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
轰然压了下来。李秀兰在超市做收银员的那点工资,连利息都覆盖不了。
绝望的阴影开始在这个小小的家里蔓延、发酵。郑建国变得越来越沉默,
常常对着角落里那套崭新、昂贵却毫无用处的球具发呆,眼神空洞。偶尔,
他会神经质地翻出那本已经被他翻烂的《消费即爱国》小册子,
手指颤抖着抚摸着封面上吴启明教授那张永远充满自信笑容的脸,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像是老旧风箱在艰难地抽动。
催债的电话开始不分昼夜地响起,尖锐的***像索命的咒语。李秀兰每次接起电话,
声音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卑微的哀求。郑建国则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沙发里,
用破旧的毯子蒙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微微发抖。
那是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没有一丝风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
郑在卷被一阵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啜泣声惊醒。他悄悄起身,推开父母虚掩的房门。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父亲郑建国的脸上。他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口,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不是钱,不是存折,
而是那本《消费即爱国》的小册子。他低着头,
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小册子封面吴启明教授那张油光水滑、永远带着洞悉一切笑容的脸,
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书页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沙沙”声,像是绝望的灵魂在呜咽。
郑在卷屏住呼吸,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那一夜,他睁着眼睛,
听着窗外不知疲倦的夏虫嘶鸣,直到天色发白。第二天清晨,
郑在卷被母亲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彻底撕裂了睡梦。那叫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崩溃,
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了寂静的黎明。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客厅里,
母亲李秀兰瘫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
手指死死地抠着地面,指甲几乎要折断。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连贯的声音,
只有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和倒气声。顺着母亲那彻底失去焦点的目光,郑在卷看到了。
窗户大开着,带着清晨凉意的风吹进来,拂动着脏兮兮的窗帘。窗台下方,
在墙角那片昂贵的、象征“精英圈层”的黑色高尔夫球包旁边,
散落着几页被撕扯下来的、印着吴启明教授慷慨陈词和“消费救国”大标题的纸片。
纸页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边缘被揉皱的发票。发票上,
“爱国消费”四个打印出来的字,在惨淡的晨光下,红得刺眼,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更像是一纸冰冷而恶毒的判决书。电瓶车在湿滑的街道上猛地颠簸了一下,
郑在卷下意识地握紧车把,指关节捏得发白。冰冷的雨水顺着雨衣缝隙灌进他的领口,
激得他一个哆嗦,瞬间从父亲坠楼那窒息般的回忆中挣脱出来。眼前是模糊晃动的霓虹,
耳边是喧嚣的车流噪音,但胸腔里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混杂着剧痛和荒谬的浊气,
却怎么也吐不出去。父亲的死,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反复在心上割。而紧随其后,
另一把来自“专家”的、更精致也更锋利的刀子,又精准地捅进了母亲李秀兰的人生。
那是父亲去世三年后,郑在卷刚挤进一所三流大学不久。社会上的风向似乎一夜之间又变了。
金融危机带来的恐慌渐渐被一种新的、更令人喘不过气的焦虑所取代——“教育军备竞赛”。
报纸、电视、网络,所有能发出声音的地方,都充斥着一个振聋发聩的论调:知识改变命运!
教育是最好的投资!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而这次站在风口浪尖摇旗呐喊的,
是一个叫林丽媛的女人。她总是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乱,
出现在各种教育论坛和电视访谈中。她的声音高亢而富有感染力,像一把小锤子,
精准地敲打着每一个望子成龙的家长心中最脆弱的神经。“家长们,醒醒吧!
”林丽媛对着镜头,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屏幕,直视每一个家庭的焦虑,
“这是一个赢家通吃的时代!是知识资本决定阶层归属的时代!
你们现在省下孩子教育的每一分钱,未来都将变成他们阶层滑落的深渊!
你希望你的孩子将来只能送外卖、进工厂吗?”她挥舞着手中印刷精美的宣传册,
封面上是几个笑容灿烂、戴着博士帽的少年,
背景是模糊而宏伟的常青藤名校轮廓图:“看看!这才是通往精英阶层的捷径!
‘未来之光’国际精英计划!全外教小班授课!一对一升学规划!直通世界TOP50名校!
现在投入,未来百倍回报!教育,是你能给孩子最硬核的资产!”这些狂轰滥炸的信息,
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刚刚失去丈夫、儿子又前途未卜的李秀兰心上。
父亲郑建国的悲剧,非但没有让她对“专家”产生免疫力,
反而像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让她对“未来”、“保障”、“阶层”这些字眼产生了近乎病态的执念和恐惧。她太害怕了,
害怕儿子重蹈丈夫的覆辙,害怕这个家彻底坠入深渊。“在卷,
”李秀兰把郑在卷从学校叫回来,紧紧抓着他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
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妈打听清楚了!
这个‘未来之光’,林教授亲自主抓的!人家有门路!有资源!能把你包装成国际人才!
妈砸锅卖铁,也要让你进去!不能让你爸…不能让你…”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
只剩下急促的喘息。郑在卷看着母亲深陷的眼窝和骤然增多的白发,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想起了父亲对着那本《消费即爱国》小册子绝望抚摸的样子。
他本能地抗拒:“妈!这学费…天文数字啊!那是高利贷!是火坑!”“高利贷怕什么!
”李秀兰猛地拔高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坚定,枯瘦的手用力拍在桌上,“林教授说了!
知识才是永不贬值的黄金!妈就是卖血卖命,也要给你铺这条金光大道!
你爸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这个家,不能再垮一次了!” 她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听妈的!妈…求你了!就这一次!妈给你挣个前程!
”看着母亲那混合着泪水和疯狂的眼神,郑在卷所有反对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那眼神里有失去丈夫的痛,有对未来的极度恐慌,
还有一种被“专家”话语体系彻底洗脑、深信不疑的虔诚。他无力地垂下头,
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一种无形的、名为“期望”和“牺牲”的重担压得快要碎裂。
李秀兰的行动力惊人。她抵押了家里唯一剩下的小房子,借遍了能借的亲戚,最后,
在一个阴冷的下午,她带着郑在卷,
走进了一个藏在破旧居民楼深处、连窗户都贴着厚厚磨砂纸的小门脸。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灰尘的味道。一个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光头男人,
懒洋洋地坐在油腻的桌子后面,嘴里叼着烟,眼皮都没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