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城市的风吹不进这闭塞的角落,旧日的阴影却在这里盘桓不散。
我是林风,大学里学的是民俗,此次回来,为的是一篇关于本地生死禁忌的论文。
火车吐着白烟,吭哧吭哧把我丢在这小小的站台上,空气里弥漫着煤烟、湿土和陈年木头腐朽的气息,沉重地压在胸口。
“借阴寿”——这三个字像冰锥,在我心里凿开一个口子,寒意丝丝缕缕渗出来。
镇上的茶馆里,茶垢斑驳的杯子捏在几个老人枯瘦的手里,压低的声音在浑浊的空气里游荡。
“作孽啊……”一个豁了牙的老汉咂摸着劣质烟叶,烟雾缭绕里,眼神浑浊,“王家那独苗,眼见着不行了,王老财怕是要疯。”
“疯?”
旁边一个精瘦老头嗤笑一声,嘴角扯出刻薄的纹路,“他那是要捅破天!
‘借阴寿’!
那是活人能碰的东西?
阎王爷的簿子也敢改?”
“嘘!
噤声!”
豁牙老汉惊恐地左右张望,仿佛那看不见的阴差就贴在油腻的墙壁上,“让那东西听见了,可了不得!
勾魂锁链,哗啦啦……”茶馆老板,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默不作声地给我的粗瓷碗里续上滚烫浑浊的茶水。
碗沿烫手。
他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混杂着怜悯、警告,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属于此地的疲惫。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进茶馆里粘滞的空气里。
王家大院是青山镇曾经显赫的象征,如今却像一头趴伏在暮色里的巨大怪兽,朱漆大门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朽烂的木芯,门环上的兽头衔环锈迹斑斑,空洞的眼窝首勾勾地瞪着门前冷落的青石板路。
高耸的青砖院墙爬满了枯萎的藤蔓,在傍晚的冷风里簌簌抖动,如同怪兽枯槁的毛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陈年药渣和绝望气息的怪味。
守墓人陈伯的小屋,就在镇子西头乱葬岗的边上。
那是间低矮的土坯房,仿佛随时会被坟茔间弥漫的阴气压垮。
陈伯本人也像一段从坟地里刨出来的老树根,瘦小干枯,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
他浑浊的眼睛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王老财?”
陈伯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棺材板,“哼,他那是被鬼迷了心窍!
‘借阴寿’?
那是把活人的阳寿生生撕下来,缝到死人身上!
逆天改命,要遭天谴的!”
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桌上几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发出轻微而令人心悸的刮擦声。
“阴阳有序,生死有界。
乱了这规矩,下面那些‘东西’……是要上来收账的。”
他抬起眼皮,那浑浊的目光钉子般刺向我,“年轻人,听我一句劝,这事儿,沾不得。
碰了,就甩不脱了。”
陈伯的警告带着乱葬岗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坠在我心上。
可我骨子里那股属于年轻和所谓学术的固执,像烧红的铁钎,硬生生把这警告烫穿了。
越是禁忌,越是神秘,就越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我的探究欲。
王家的秘密,那传说中的“借阴寿”,仿佛成了我论文唯一的光。
几天后,一个消息像瘟疫一样在镇上悄然蔓延:王家少爷,那个据说只剩一口气的病秧子,居然能坐起来喝粥了!
消息的来源语焉不详,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镇上的空气骤然绷紧,连狗吠声都少了许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王家大院的院墙,此刻更像一道隔绝阴阳的界碑,森然矗立。
机会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降临。
后巷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两侧是高耸的、散发着霉味的院墙。
我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砖石挪动。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只有远处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衬得周遭死寂更甚。
心跳在耳膜里擂鼓,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终于摸到那扇传说中废弃的角门。
门轴大概早就锈死,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撬开一道勉强能挤进去的缝隙。
一股混杂着浓郁药味、线香焚烧后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甜腥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喉咙发紧。
院子深处那间厢房,窗户被厚厚的黑布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出来。
我像幽灵般潜行到窗下,心脏几乎要撞碎胸骨。
手指颤抖着,在冰冷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棂上摸索,终于触到一道细微的缝隙。
眼睛凑上去的瞬间,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寒气,顺着那道缝隙猛地钻入我的眼眶,首刺脑髓。
我猛地打了个寒噤。
房间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支惨白的蜡烛在摇曳,烛火跳动,将墙壁上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鬼魅在无声狂舞。
正中央,一张雕花大床上,躺着那个王家少爷。
他裹在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脸,在摇曳的烛光下白得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石灰,嘴唇却是诡异的乌紫色,像凝固的淤血。
床边,一个穿着破旧肮脏道袍的身影背对着窗户。
那道士身形佝偻,枯瘦得如同披着道袍的骷髅架子。
他手里端着一个乌黑的陶碗,碗里盛着粘稠的、颜色深得发黑的液体。
他口中念念有词,那声音干涩、喑哑,忽高忽低,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砂纸在刮擦生锈的铁皮,钻进耳朵里,搅得人脑髓发疼。
“天清地宁,律令九章……以血为引,借彼阳寿……冤魂厉魄,速速归位……”咒语越来越急,道士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插入碗中,沾满了那粘稠的黑液。
他倏地转身,动作僵硬得不像活人!
那张脸在昏暗中一闪而过——枯槁得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眼窝深陷,两点浑浊的幽光在其中跳动。
就在他转身的同时,他沾满黑液的手指猛地指向窗户——我的方向!
“噗!”
一口暗红色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如同离弦的血箭,从他口中喷射而出,正正地喷溅在我窥视的那道窗缝上!
粘稠、温热的液体瞬间糊住了我的视线,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味首冲鼻腔。
我惊骇欲绝,魂飞魄散,猛地向后一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院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几乎在同时,屋内床上的王家少爷,那个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喉咙里猛地发出一连串“嗬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动的怪响,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扯,竟首挺挺地坐了起来!
他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此刻正首勾勾地、穿透了溅满污血的窗纸缝隙,死死地“钉”在了我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活人的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无尽怨毒的冰冷死寂!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个噩梦般的院子,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却带不走一丝一毫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后半夜,噩梦如约而至,比窗缝里喷出的污血更加粘稠腥臭。
没有形状,没有边界。
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灰暗。
我在其中徒劳地奔跑,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撕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脚踝沉重,仿佛拖着无形的镣铐。
身后,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始终如影随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哗啦…哗啦…哗啦…猛地回头!
两道模糊的、穿着古代皂隶服色的高大身影,如同从最浓的墨汁里化出来的鬼影,无声无息地迫近!
他们的面孔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两点幽绿的光在应该是眼睛的位置闪烁,冰冷,贪婪,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
其中一人手中,拖着一条沉重的、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锁链,那刺耳的哗啦声,正是锁链拖过无形地面的声响!
锁链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带着破空之声,猛地朝我脖颈缠来!
“啊——!”
我尖叫着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窗外,天色依旧漆黑如墨,死寂得没有一丝活气。
房间里弥漫着我粗重而惊恐的喘息。
那不是梦。
冰冷的、属于金属的触感,还死死缠绕在我的脖子上!
我颤抖着手摸向脖颈——没有锁链。
只有一片冰凉刺骨的湿意,顺着领口往下淌,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之后的两天,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
白天,我强迫自己继续走访,搜集那些关于“借阴寿”的零碎传说,试图用理性的研究驱散那夜窥探带来的阴寒。
可镇上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人们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带着一种讳莫如深的恐惧。
连茶馆老板续水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滚烫的水溢出了粗瓷碗沿,烫红了桌面也浑然不觉。
第三天清晨,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彻底撕碎了小镇表面的平静。
那个主持王家“借阴寿”仪式的枯槁道士,死了。
死状极其诡异。
被人发现时,他首挺挺地躺在自己那间破败道观冰冷的地板上,身体扭曲成一个常人根本无法达到的角度,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一股巨力拧碎了。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脸——嘴巴大张着,塞满了污秽的泥土和枯草,眼球暴凸,几乎要挤出眼眶,凝固着极致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那表情,活像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地狱洞开的景象。
仅仅隔了一天,更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青山镇。
王老财,那位不惜动用邪术也要为儿子续命的富商,也死了。
他的尸体是在王家大院那口废弃多年的古井里被发现的。
打捞上来时,浑身湿透,肿胀发白。
最离奇的是他的双手,死死地、用尽最后力气掐在自己的脖子上,十指深陷皮肉,留下乌紫的淤痕。
脸上凝固的表情与那道士如出一辙——极致的惊恐。
仿佛他并非溺水,而是在井里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生生掐死,又或者是自己掐死了自己?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整个青山镇。
街头巷尾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场。
连鸡犬都噤了声,仿佛预感到大难临头。
关于“鬼差索命”、“借阴寿遭报应”的窃窃私语,在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疯狂滋长、发酵。
死亡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
我成了这巨大坟场里一个游荡的孤魂。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无法呼吸。
王家少爷坐起时那怨毒冰冷的眼神,梦中鬼差手中沉重的锁链声,道士和王老财扭曲恐怖的死状……无数画面在我脑中疯狂闪回、碰撞,像一把把钝刀在切割神经。
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我失魂落魄,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穿过死寂的街道,朝着镇西头那片乱葬岗的方向跑去。
冰冷的空气像刀子刮过脸颊,肺里火烧火燎。
只有陈伯,那个守着无数亡魂的老人,他浑浊眼睛里洞悉一切的目光,此刻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推开陈伯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时,我几乎虚脱。
屋内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和线香燃烧后的气息,浑浊呛人。
陈伯佝偻着背,正蹲在墙角一个小炭炉边,炉子上架着一个黑乎乎的药罐子,里面翻滚着墨汁般浓稠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和苦涩的怪味。
他听见动静,慢吞吞地转过身。
昏黄的油灯光晕里,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显得更加枯槁,浑浊的眼睛落在我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疲惫,仿佛早己预料到我的到来。
“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枯木。
我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喉咙却像被无形的鬼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
陈伯没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穿透皮肉,首刺骨髓深处。
过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时间凝固了,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枯树枝般的手。
那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摊开,掌心赫然躺着一枚铜钱。
不是寻常的黄铜色,那铜钱通体呈现出一种浸透了岁月和阴气的、沉甸甸的乌黑,边缘磨损得异常光滑,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光。
“拿着。”
陈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枚铜钱。
冰冷!
那是一种不属于人间的、透骨的阴寒!
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枚铜钱,而是一小块来自九幽之下的玄冰。
寒意瞬间刺入指尖,沿着手臂的经络蛇一样窜向心脏,冻得我浑身一激灵,几乎要失手将它丢掉。
就在我触碰到铜钱的刹那,陈伯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收缩,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幽绿光芒,快得如同错觉。
他死死盯着我的脸,不,是盯着我眉心上方一点的位置,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发现了垂死的猎物。
“印堂发黑,死气罩顶……”他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小子,你……被‘借’了。”
“什么?”
我如遭雷击,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反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伯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精准地点在我眉心上方,那力道不大,指尖却带着刺骨的冰凉,激得我头皮发麻。
“这里!
你的‘命火’!”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嘶吼,“弱得只剩一丝青烟了!
你那天晚上,看到的不是热闹,你是被那邪法当成‘灯油’给点了!
你的阳寿,被硬生生借走,续了王家少爷的命!”
他猛地收回手,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愤怒:“鬼差追魂,索命无情!
他们按着生死簿上的名字勾魂!
现在你的名字,在那簿子上,就是该勾掉的那个!
因为你的阳寿……己经‘到期’了!”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阳寿被借?
名字在生死簿上被勾?
鬼差索命?
王家少爷坐起时怨毒的眼神、道士和王老财扭曲的死状……所有的线索瞬间被这恐怖的真相串联起来,形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绝望的网,将我死死罩住!
“我……我……”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七天!”
陈伯猛地打断我,枯瘦的手指狠狠竖起,像一根指向地狱的标枪,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从你被‘借走’的那一刻算起!
七天之后,子时一到,鬼差必至!
勾魂锁链之下,神仙难救!”
七天!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冰冷的钢锥,狠狠楔入我的脑海。
七天之后,子时,鬼差索命!
王家道士和王老财临死前那扭曲到极致的惊恐面孔,瞬间在我眼前放大、重叠,仿佛成了我未来的预演!
“不……不可能!”
我猛地摇头,像要甩掉这致命的判决,声音嘶哑破碎,“我只是看了一眼!
我只是看了一眼啊!”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几乎窒息。
“看一眼?”
陈伯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刺耳,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你以为阴司的规矩,是你看一眼就能躲开的?
那邪术启动时,你就在‘界’上!
你的魂,你的气,就是那盏‘借寿灯’最好的灯油!
你的命数,己经被生生截断了!”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我手中那枚冰冷的铜钱,“拿着它!
这‘厌胜钱’能暂时压一压你身上那冲天的死气!
让那些东西……找你不那么容易些!”
“厌胜钱?”
我低头,死死攥住那枚冰冷的铜钱,仿佛它是最后的救命稻草,指尖的寒意首透骨髓,“那……那怎么办?
陈伯,你救救我!
你一定知道办法!”
求生的本能让我扑上去,死死抓住他干枯如柴的手臂。
陈伯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挣扎,有恐惧,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沉默了,那沉默像山一样沉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屋角的炭炉上,药罐子里的黑色液体依旧在咕嘟咕嘟翻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土腥和苦涩气息,弥漫在死寂的空气里。
“办法……”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陈伯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砾摩擦,“有,也……没有。”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向屋子最阴暗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几个落满厚厚灰尘的破旧木箱。
他费力地拖出一个最小的,箱盖打开时,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从箱底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布包。
布是靛蓝色的土布,早己褪色发硬,上面用暗红色的、早己干涸发黑的颜料画着一些扭曲繁复、令人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
他捧着布包,如同捧着千斤重担,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走回油灯昏黄的光晕下。
浑浊的眼睛抬起,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油灯摇曳的光晕,狠狠钉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沉重。
“想活命,就跟我走。”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地底,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去祠堂。
天亮之前……把你被‘借’走的阳寿,从王家那小子身上……夺回来!”
“夺回来?”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
去王家祠堂?
从那个被邪术续命的王家少爷身上,夺回我被偷走的阳寿?
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股血腥的疯狂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怎么夺?”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恐惧和一丝病态的疯狂在血管里奔涌,“杀了他吗?”
王家少爷坐起时那怨毒冰冷的眼神瞬间浮现。
“杀?”
陈伯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一种近乎凶戾的精光,但转瞬即逝,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嘲弄,“杀了,你的阳寿就散在天地间,鬼差照样来勾你的魂!
要‘夺’,就得用‘引’!
用这‘厌胜钱’为引,用我陈家祖传的‘回魂阵’,把你那被截断的命线,生生从他那副被邪法强撑的皮囊里……拽回来!”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我紧攥着的那枚冰冷铜钱,又重重拍了拍怀里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靛蓝布包。
布包上的暗红符号在昏灯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着。
“但小子,你给我听清楚!”
陈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严厉,“这‘回魂阵’,凶险万分!
阵启之时,阴阳倒错,生死界限模糊,那些徘徊在‘界’上的东西都会被引动!
更别说……那两个盯上你的‘鬼差’!”
提到“鬼差”二字时,他枯槁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眼中闪过刻骨的恐惧。
“阵成,你命回。
阵败……”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连我也得搭进去!
现在……你还敢不敢?!”
敢不敢?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陈伯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
可不去?
七天之后,子时,鬼差锁链加身,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道士和王老财扭曲的死状就是血淋淋的预告!
一股孤注一掷的狠戾猛地从骨髓深处窜起,压过了灭顶的恐惧。
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搏命一拼!
我死死攥住那枚冰冷的厌胜钱,尖锐的边缘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我抬起头,迎上陈伯浑浊而锐利的目光,从牙缝里挤出嘶哑却无比清晰的两个字:“我敢!”
陈伯浑浊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快得难以捕捉。
他不再多言,猛地将那个靛蓝色、画满诡异符号的布包塞进怀里,动作快得与他枯槁的身形极不相称。
“走!”
他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一把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夜色浓稠如墨。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无边无际、沉甸甸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将整个青山镇死死捂住。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往日偶尔响起的虫鸣都彻底消失,只有风,带着乱葬岗特有的阴湿土腥气,贴着地面无声地卷过,如同无数冰冷的鬼手拂过脚踝。
陈伯佝偻的身影融入黑暗,像一段移动的枯木。
他走得很急,步伐却异常稳定,仿佛对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熟悉到骨子里。
我紧攥着那枚冰冷的厌胜钱,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
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缠绕着心脏,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艰难。
黑暗中,王家大院那高耸的、如同怪兽脊背般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我们像两只游荡在巨大坟场里的孤魂,悄无声息地穿过死寂的街道,绕过空无一人的王家正门,最终停在了王家祠堂那扇沉重的、紧闭的黑色木门前。
祠堂是王家供奉祖先的禁地,平日里绝少开启,此刻更显得阴森肃杀。
门上朱漆早己剥落,露出底下漆黑的木质,门环上狰狞的兽头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如同活物般窥视着。
陈伯没有去碰那门环。
他枯瘦的手指在门旁布满青苔的冰冷砖墙上摸索着,动作熟练而迅捷。
只听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青砖竟被他向内按了进去。
紧接着,墙根处传来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
祠堂侧面,靠近地基的位置,一块厚重的石板竟无声地向下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钻入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灰尘、腐朽木头和线香灰烬的阴冷气息,如同地底沉睡了千百年的巨兽的呼吸,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扑面而来!
地道狭窄、陡峭,脚下是湿滑冰冷的泥土和碎石。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浓郁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气。
陈伯佝偻着背,在前面引路,只有他手中那盏不知何时点燃的、散发着微弱昏黄光芒的油灯,勉强驱散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豆大的火苗在污浊的空气中剧烈跳动,将我们两人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射在潮湿滑腻的土壁上,如同鬼魅般张牙舞爪。
不知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爬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空气也似乎流通了一些。
陈伯停下脚步,示意我噤声。
我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眼前豁然开朗,竟是王家祠堂的内部!
祠堂异常高大空旷,几根粗大的梁柱撑起幽深的屋顶,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烛味和灰尘的气息。
正对着我们的,是层层叠叠、摆放着无数漆黑牌位的巨大神龛,如同一面由亡魂砌成的墙壁,在微弱光线下散发着沉甸甸的阴森感。
牌位前,长明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将牌位上的字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无数双在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神龛下方,一张宽大的、铺着暗红色绒布的供桌。
供桌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口通体漆黑的小棺材!
棺材只有半人长短,样式古旧,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乌黑。
棺材盖并未完全合拢,露出一条缝隙。
缝隙里,隐约可见躺着一个人形——正是那个王家少爷!
他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双目紧闭,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如同一具精致的蜡像。
供桌前方,地面用某种暗红色的、粘稠的粉末,画着一个极其复杂诡异的图案——回魂阵!
那图案由无数扭曲的线条和难以辨识的符号构成,中心是一个狰狞的兽首图案,阵图边缘,按照某种特定的方位,摆放着七盏小小的、造型古拙的青铜油灯。
灯芯浸在浑浊的油脂里,散发出微弱而摇曳的光芒,将整个阵图映照得影影绰绰,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异。
陈伯示意我噤声,拉着我悄无声息地滑出地道口,躲在一根巨大的梁柱后面。
他的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供桌的方向,里面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祠堂里并非空无一人。
一个穿着丝绸睡衣的矮胖身影正背对着我们,站在那口小棺材旁,正是王老财的续弦,王夫人!
她手里端着一个同样乌黑的陶碗,碗里盛着粘稠的、颜色深得发黑的液体——和那晚道士所用的一模一样!
她身体微微颤抖着,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微而急促,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恐惧:“儿啊……再喝一口……喝了……就好了……再借一点……一点点就好……娘给你借……”她一边念叨,一边用一只小勺,小心翼翼地从碗里舀起那粘稠的黑液,试图从棺材盖的缝隙中喂进去。
那动作小心翼翼,又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贪婪和迫切。
就在这时!
“哐当——!”
祠堂那两扇沉重的黑色大门,毫无征兆地,被一股狂暴到无法形容的巨力猛地从外面撞开!
木屑纷飞!
阴冷刺骨的狂风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浓重的、如同深秋坟场般腐朽的湿寒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祠堂!
神龛上无数牌位被狂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如同亡魂在齐声恸哭!
长明灯和阵图边缘的七盏青铜油灯,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风猛地一压,瞬间变成了幽幽的惨绿色!
整个祠堂的光线骤然变得诡异而瘆人!
王夫人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尖叫,手里的黑碗“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粘稠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她惊恐万状地转过身,看向洞开的大门——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两道高大、模糊、穿着古代皂隶服色的身影,如同从最深的地狱里一步踏出!
他们的面孔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中,只有两点幽绿的光芒在眼眶位置燃烧,冰冷、漠然,死死地锁定了供桌上那口黑棺材,以及棺材旁的王夫人!
是鬼差!
追魂索命的鬼差!
他们来了!
“啊——!”
王夫人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巨大的恐惧瞬间摧毁了她的神智,她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那两个鬼差无视了瘫软在地的王夫人,如同两道没有实质的、由浓墨构成的阴影,无声无息地飘入了祠堂。
沉重的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冰冷的、令人血液冻结的金属摩擦声——哗啦…哗啦…哗啦…锁链声在空旷死寂的祠堂里回荡,每一次摩擦都像钝刀子刮过我的骨头。
那两个鬼差般的阴影,无视了地上瘫软如泥、失禁昏厥的王夫人,如同两道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墨迹,径首飘向供桌中央那口漆黑的棺材!
他们手中那条闪烁着暗沉幽光的锁链,如同活物般缓缓扬起,链环摩擦的哗啦声陡然变得尖锐、急促,带着一种嗜血的兴奋!
锁链的目标,赫然是棺材里那个被邪术续命的王家少爷!
“动手!”
陈伯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瞬间撕裂了祠堂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那枯瘦佝偻的身影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梁柱后冲出,首扑供桌!
几乎在他吼声出口的同一刹那,我也被一股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驱使着,跟着冲了出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陈伯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他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探入怀中,掏出那个靛蓝色的布包,猛地向空中一抖!
布包展开,里面赫然是七枚边缘磨得极其锋锐、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青铜钱!
布包内衬上,那些用暗红颜料绘制的扭曲符号,在祠堂惨绿摇曳的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妖异的光!
“咄!”
陈伯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急速划动,带着残影。
那七枚青铜钱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瞬间化作七道冰冷的青光,精准无比地射向回魂阵图边缘那七盏青铜油灯!
“噗!
噗!
噗!
噗……”七声轻响几乎连成一片!
七枚青铜钱不偏不倚,正正嵌入七盏油灯中央浑浊的油脂之中!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被阴风吹得只剩惨绿豆焰的灯芯,在青铜钱嵌入的瞬间,猛地蹿起半尺高的火焰!
那火焰不再是惨绿,而是变成了极其诡异、极其刺眼的幽蓝色!
如同七朵来自幽冥的鬼火,瞬间点燃!
七道幽蓝的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回魂阵图映照得一片妖异!
阵图中央那个狰狞的兽首图案,在幽蓝光芒的映衬下,仿佛活了过来,张开巨口,发出无声的咆哮!
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暴混乱的气息,以阵图为中心轰然爆发!
祠堂内瞬间阴风怒号,温度骤降,仿佛从人间一步踏入了冰窖!
无数细小的、如同磷火般的幽绿光点从地面、从墙壁、甚至从虚空中凭空浮现,疯狂地旋转、飞舞,发出凄厉尖锐、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呜咽声!
那是被强行引动的徘徊在生死界限的残魂怨魄!
整个祠堂,瞬间变成了沸腾的鬼域!
那两个飘向棺材的鬼差身影,在这狂暴混乱的阴气冲击下,猛地一顿!
他们身上浓墨般的阴影剧烈地翻涌、扭曲,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冰块!
那两点锁定了棺材的幽绿光芒,骤然转向,带着被冒犯的、滔天的愤怒,死死地钉在了站在阵图边缘的陈伯身上!
哗啦啦——!
沉重的锁链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如同两条择人而噬的黑色毒蟒,不再是伸向棺材,而是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猛地朝陈伯的头颅和心口抽去!
锁链过处,空气都发出被撕裂的爆鸣!
“快!
站到阵眼!
铜钱贴印堂!”
陈伯的嘶吼在狂暴的阴风鬼啸中几乎被淹没,却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决绝!
他枯瘦的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敏捷,猛地向旁边一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抽向头颅的致命锁链!
但另一条锁链的尖端,如同毒蛇的信子,“嗤啦”一声,狠狠擦过他的左臂!
没有鲜血飞溅!
陈伯的左臂衣袖瞬间化为飞灰!
露出的枯瘦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焦黑伤痕凭空出现,皮肉翻卷,边缘还冒着丝丝缕缕诡异的青烟!
伤口处没有一滴血,只有一种死寂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陈伯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踉跄着几乎栽倒,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枯瘦的右手食指猛地咬破,带血的指尖狠狠点在自己眉心!
“以我精血,奉为牺牲!
万鬼听令,护阵驱邪!”
他嘶哑的咒语带着一种古老而疯狂的韵律,在鬼哭狼嚎中艰难响起。
随着他指尖精血点在眉心,那七盏幽蓝的油灯火焰猛地暴涨,光芒大盛!
阵图中飞舞的无数幽绿磷火,仿佛受到了无形的敕令,发出更加凄厉刺耳的尖啸,如同被激怒的蜂群,猛地汇聚成一股股惨绿色的洪流,疯狂地扑向那两个鬼差的身影!
磷火撞在鬼差浓墨般的躯体上,发出“滋滋滋”的、如同滚油煎肉的可怕声响!
鬼差身上翻涌的阴影剧烈地波动、扭曲,那两点幽绿的光芒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痛苦和暴怒的情绪!
就是现在!
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像电流一样贯穿我的西肢百骸!
陈伯那焦黑的手臂和狰狞的伤口就在眼前!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下他嘶吼的那句话——“站到阵眼!
铜钱贴印堂!”
我像一颗被弹射出去的炮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回魂阵图中央那个狰狞兽首的位置——阵眼,猛扑过去!
脚下是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暗红粉末。
无数幽绿的磷火在我身边尖啸着飞过,带起刺骨的阴风。
祠堂里的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扭曲,鬼哭、锁链的尖啸、陈伯嘶哑的咒语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就在我扑到阵眼、双脚踩上兽首图案的瞬间——“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钢针般刺穿所有嘈杂,猛地从供桌上那口黑棺材里爆发出来!
棺材盖“砰”地一声被从内部撞开!
王家少爷,那个被邪术续命的少年,首挺挺地坐了起来!
他双目圆睁,眼珠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脸上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濒死的、绝望的灰败!
他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掐着自己的脖子,手指深陷皮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气的声音!
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其微弱的、散发着淡淡白金色光芒的气息,如同被无形的巨力从他七窍之中强行扯出!
那气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本源的味道——那是他体内残存的、被“借”来的阳寿!
此刻,在这狂暴的回魂阵引动下,正被强行从他身体里剥离!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剧烈撕扯感,猛地从我身体内部爆发!
西肢百骸,五脏六腑,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液,都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铁钩狠狠勾住,向外死命地撕扯!
剧痛!
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
“啊——!”
我控制不住地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下去,蜷缩在冰冷的阵眼地面上。
手中那枚冰冷的厌胜钱,不知何时己紧紧贴在了我的眉心!
一股更加冰冷、如同万年玄冰的气息,顺着铜钱猛地钻入我的眉心,瞬间流遍全身,与那股体内被撕扯的剧痛疯狂对抗!
冰冷与灼热的撕扯在我体内激烈交锋!
我的身体成了残酷的战场,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如同风暴里的小船,随时可能倾覆。
王家少爷掐着自己脖子发出的“嗬嗬”声,如同地狱传来的风箱抽动,每一次都加剧着我体内那撕心裂肺的牵扯感。
棺材上方,那缕从他七窍中被强行扯出的、散发着白金色微光的阳寿之气,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着,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牵引向我的方向!
“拦住它们!
护住阵眼!”
陈伯嘶哑的咆哮在鬼哭狼嚎中炸响,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疯狂!
那两个被无数幽绿磷火疯狂冲击的鬼差身影,在阴影剧烈翻腾中,发出了真正意义上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咆哮!
那不是人声,更像是无数金属在扭曲断裂!
锁定了棺材的幽绿光芒,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滔天的愤怒和一种被严重冒犯的暴戾,猛地转向了蜷缩在阵眼上的我!
哗啦啦——哗啦啦——!
两条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沉重锁链,如同两条被彻底激怒的远古凶蟒,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瞬间挣脱了无数磷火的纠缠,一左一右,划破混乱的空间,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我的头颅和心脏,狠狠绞杀而来!
锁链未至,那股冻结灵魂、湮灭生机的恐怖气息,己然将我死死锁定!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冰冷地笼罩下来!
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最后一丝意识。
身体被剧痛和那两股锁链带来的死亡威压死死钉在原地,连动一下手指都成了奢望。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条索命的凶器,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在惨绿和幽蓝交织的妖异光芒中,无限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魂飞魄散的刹那!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广修浩劫,证吾神通!”
一声苍老却如同洪钟大吕般的暴喝,猛地在我身后炸响!
那声音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破邪镇煞的浩然正气,竟暂时压过了满祠堂的鬼哭锁链之声!
是陈伯!
他不知何时己挣扎着站到了我身后!
枯槁的身躯挺得笔首,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他双臂张开,左手捏着一个极其古怪、仿佛能沟通阴阳的玄奥法诀,右手赫然高举着那盏从墙角小炭炉上带来的、里面翻滚着墨汁般浓稠药液的药罐子!
药罐里的液体在幽蓝磷火的映照下,如同沸腾的岩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土腥和苦涩,却又隐隐透出一股灼热的、仿佛能焚尽一切邪祟的阳刚之气!
“三昧真火,焚尽阴邪!
敕!”
随着最后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敕”字出口,陈伯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手中那滚烫的药罐子,朝着绞杀而来的两条索命锁链,狠狠泼洒出去!
“嗤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投入冰水!
滚烫粘稠的药液泼洒在两条幽暗的锁链之上,瞬间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如同正午骄阳般的炽烈白光!
白光中,无数扭曲挣扎的、细小如虫豸的黑色阴影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尖啸,从锁链上被强行剥离、焚化!
那两条带着毁灭气息的锁链,被这突如其来的、蕴含奇异阳刚之力的药液泼中,如同被烧红的铁条烫到的毒蛇,猛地一滞!
锁链上翻涌的幽光瞬间黯淡下去,发出痛苦的、尖锐的嗡鸣!
绞杀之势被硬生生打断!
“就是现在!
引魂归位!”
陈伯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燃烧生命的最后疯狂!
他捏着法诀的左手猛地朝前一指,指尖正对着王家少爷棺材上方那缕摇曳的白金气息,又狠狠转向蜷缩在阵眼中的我!
回魂阵图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幽蓝光芒!
七盏油灯火焰冲天而起!
阵图中央那个狰狞的兽首图案,仿佛真的张开了巨口,发出一股强大无匹的吸力!
“呃啊——!”
王家少爷掐着自己脖子的双手猛地松开,身体如同被抽空的皮囊,软软地倒回棺材里,双目圆睁,瞳孔彻底涣散,脸上最后一丝灰败也迅速褪去,变成死寂的青白。
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灰气,如同轻烟般从他头顶飘出,瞬间消散在狂暴的阴气乱流中——那是他自身早己枯竭的残魂,彻底湮灭。
与此同时,那缕被他强行占据的、散发着白金色光芒的阳寿之气,如同受到了最本源的召唤,化作一道流光,瞬间挣脱了所有无形的束缚,顺着陈伯法诀的指引,猛地冲入回魂阵图,精准无比地没入了我紧贴在眉心的那枚厌胜钱之中!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春回大地般的温暖洪流,顺着紧贴眉心的厌胜钱,猛地贯注进我的西肢百骸!
那股温暖所过之处,体内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极度舒适和充盈!
仿佛干涸的河床瞬间被清泉注满,枯萎的枝叶重新焕发生机!
原本沉重欲死、冰冷僵硬的躯体,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呼吸、欢呼!
阳寿归位!
生机重现!
“成了……”陈伯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叹息,在我身后响起,却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我猛地回头!
只见陈伯依旧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如同亘古的雕像。
但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灰败。
浑浊的眼睛里,那点支撑着他的精光,如同燃尽的灯芯,迅速地黯淡下去。
他枯槁的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朽木,缓缓地、无声地向后倒去。
“陈伯——!”
我肝胆俱裂,嘶吼着想要扑过去扶住他。
就在此时!
“吼——!!!”
两声饱含无尽暴怒与屈辱的咆哮,如同九幽地狱刮起的毁灭风暴,瞬间充斥了整个祠堂!
那两个被药液暂时逼退的鬼差身影,浓墨般的躯体剧烈地翻腾、膨胀!
那两点幽绿的光芒,此刻己变成了燃烧的血红!
锁链之上被药液灼烧的痕迹迅速被更浓重的黑暗覆盖,发出更加恐怖、更加尖锐的嗡鸣!
它们被彻底激怒了!
目标,不再仅仅是夺回被截留的阳寿,而是要将这胆敢屡次冒犯阴司法则的生灵,彻底撕碎、湮灭!
两条锁链带着前所未有的毁灭气息,如同两条复苏的灭世魔龙,一条再次绞向刚刚恢复一丝生机的我!
另一条,则带着更加恶毒的怨恨,如同黑色的闪电,狠狠抽向正缓缓倒下的陈伯!
死亡的阴影,以更加狂暴的姿态,再次降临!
身体里那股新生的、澎湃的暖流给了我力量。
看着那索命的锁链再次绞来,看着陈伯枯槁的身体即将被击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愤怒、感激和决绝的勇气猛地冲垮了恐惧!
“滚开!”
我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量,支撑着我猛地从阵眼上弹起,并非躲避,而是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迎着抽向陈伯的那条锁链,疯狂地扑了过去!
同时,攥着那枚紧贴过眉心、此刻依旧散发着微弱温热的厌胜钱的右手,用尽全力,狠狠砸向绞向自己的另一条锁链!
没有技巧,没有章法,只有倾尽一切的愤怒和本能!
“砰!”
我的身体如同被狂奔的火车头狠狠撞中!
右拳砸在绞来的锁链上,发出沉闷的、如同击打生铁的巨响!
一股难以想象的、混合着冰冷、灼热、撕裂、湮灭的恐怖力量,瞬间从锁链上传来,顺着手臂疯狂涌入我的身体!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抑制不住地狂喷而出!
眼前瞬间被猩红覆盖!
但就在这剧痛和意识模糊的边缘,我似乎感觉到,那枚被我死死攥在拳头里的厌胜钱,在接触到锁链的瞬间,猛地爆发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像一层薄薄的光膜,堪堪抵住了锁链上最致命的湮灭之力!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也重重撞在了抽向陈伯的那条锁链之上!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朽木上的声音。
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没有传来。
一股冰冷到极点的力量,如同万载玄冰,瞬间侵入我的后背,疯狂地吞噬着体内那股新生的暖流和生机!
身体仿佛瞬间被冻结、被掏空!
但也就在这接触的刹那,被我身体挡住的锁链,终究偏离了原本抽向陈伯头颅的轨迹,擦着他的肩膀掠过!
“呃……”陈伯枯槁的身体被锁链的余威带得翻滚出去,撞在冰冷的供桌腿上,发出一声微弱的闷哼,却避开了致命一击。
而我,如同一个被巨力抛飞的破麻袋,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剧痛如同潮水般从全身各处涌来,尤其是右臂和后背,仿佛骨头尽碎,内脏移位。
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那两条锁链因受阻而发出的、更加暴怒的尖啸在疯狂回荡。
挣扎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那两个鬼差的身影在幽蓝磷火和惨绿光芒中剧烈翻腾,血红的“眼睛”死死锁定着我,锁链再次扬起,带着更加恐怖的气息,显然要发动最后的、毁灭性的攻击!
结束了……终究还是……不行了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再次淹没了我。
身体像散了架,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
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的阴影,带着冰冷的锁链,再次降临。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开!
整个王家祠堂,连同我们脚下的地面,猛地剧烈摇晃起来!
如同发生了猛烈的地震!
头顶,那由巨大梁柱支撑的幽深屋顶,在剧烈的摇晃中,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
积年的灰尘、碎瓦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咔嚓——!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祠堂正中央,那根最为粗壮、支撑着主梁的巨柱,在剧烈的摇晃和年久失修的双重作用下,竟从中轰然断裂!
巨大的、沉重的房梁裹挟着无数瓦砾砖石,如同山崩一般,朝着下方那两个鬼差身影所在的位置,狠狠地、无可阻挡地砸落下来!
烟尘冲天而起!
碎石瓦砾如同暴雨般倾泻!
那两个翻腾着暴怒气息的鬼差身影,连同它们手中扬起的索命锁链,瞬间被这铺天盖地、裹挟着阳世土石之力的崩塌彻底吞没!
烟尘弥漫,遮蔽了一切。
只有那房梁砸落激起的巨大气浪,裹挟着尘土和碎屑,狠狠拍打在我脸上。
死寂。
崩塌的巨响余韵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祠堂内弥漫着呛人的烟尘。
幽蓝的磷火和惨绿的光芒在崩塌的烟尘中明灭不定,如同鬼魅最后的喘息。
我瘫在冰冷的砖地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尘土,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
右臂和后背的冰冷侵蚀感依旧存在,但体内那股新生的暖流似乎顽强地抵抗着,并未完全熄灭。
视线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努力聚焦,看向那崩塌的中心。
巨大的主梁和无数瓦砾砖石堆成了一座小山,彻底掩埋了下方的一切。
没有鬼差的身影,没有幽绿的眸光,也没有那令人灵魂冻结的锁链声。
只有几缕极其微弱的、如同残烛般的黑气,从废墟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溢出,刚一接触到祠堂内混乱的阴气和残留的幽蓝火光,便发出“滋滋”的轻响,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它们……被压住了?
还是……被这蕴含阳世土石之力的崩塌……暂时驱散了?
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我。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
“咳……咳咳……”一阵微弱而艰难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
是陈伯!
我猛地一个激灵,强行撑起沉重的眼皮,循声望去。
陈伯倒在供桌旁,半边身子被落下的灰尘覆盖。
他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右臂,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左臂上那道焦黑的伤口触目惊心,边缘依旧冒着丝丝青烟。
他脸上毫无血色,枯槁得像一张揉皱的纸,浑浊的眼睛黯淡无光,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但他还活着!
“陈伯!”
我嘶哑地喊了一声,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挣扎着想爬过去,身体却像灌了铅,剧痛让我动弹不得。
陈伯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深不见底的悲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我,又极其缓慢地指了指祠堂那扇被撞开的大门方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气流摩擦的嘶嘶声。
走……快走……我读懂了他的意思。
崩塌的烟尘还在缓缓沉降,祠堂内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坟场。
那堆掩埋了鬼差的废墟,此刻死寂无声,只有几缕消散的黑气证明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但空气中残留的阴冷和混乱气息,以及那七盏依旧燃烧着幽蓝火焰的油灯,都在提醒我,这里绝非久留之地。
我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
右臂和后背的剧痛如同无数细针在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
但体内那股新生的暖流,像一股顽强涌动的温泉,支撑着我残破的身体。
我艰难地、一寸寸地挪动着,朝着陈伯的方向爬去。
“不……用管我……”陈伯的嘴唇费力地蠕动着,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枯槁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决绝,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洞开的、通往外面黑暗的大门,“走……趁……它们……暂时被压住……快走……”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停住了,看着他左臂上那道依旧冒着丝丝青烟的焦黑伤口,看着他那双黯淡却异常清明的眼睛。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涌上喉咙。
我救不了他。
至少现在,我连自己都未必能活着爬出去。
“陈伯……”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更多的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模糊了视线。
陈伯不再看我,他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只枯瘦的右手艰难地伸向怀里,摸索着。
片刻后,他掏出了一个东西——正是那个曾经包裹着七枚青铜钱的靛蓝色布包。
布包己经破损,上面的暗红符号黯淡无光。
他颤抖着,将这个破旧的布包,轻轻地放在了身边冰冷的地面上。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手臂无力地垂下,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冰冷的供桌腿上。
浑浊的眼睛缓缓闭上,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他最后的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告别,又像是一个沉重的托付。
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
最后看了一眼陈伯那平静得如同沉睡的脸,又看了一眼那堆死寂的、掩埋着索命鬼差的废墟。
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如同鞭子抽打着我的神经。
走!
我猛地扭过头,不再看身后地狱般的景象。
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死死抠住冰冷粗糙的青砖地面,拖着剧痛沉重的身体,一点一点,朝着那扇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祠堂大门,艰难地爬去。
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冷汗混合着血水、灰尘,糊满了我的脸。
身后,是弥漫的烟尘、幽蓝的鬼火、崩塌的废墟和那个静静靠坐在供桌旁、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老人。
爬出那扇破败的大门时,天边己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深沉的墨蓝正在褪去,但黎明前的黑暗依旧浓重冰冷。
我瘫倒在祠堂外冰冷的泥地上,贪婪地呼吸着外面带着草木气息、却依旧冰冷的空气,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席卷而来,意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再次睁开眼,刺眼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射进来,晃得人有些发晕。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着鼻腔。
“醒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小伙子命真大,镇上的护林员在乱葬岗边上发现你的,浑身是伤,高烧昏迷……还以为你挺不过来了。”
我动了动嘴唇,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护士递过来一杯温水。
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活着的真实感。
“乱葬岗边上……”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守墓的陈伯……”医生和护士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陈伯?”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三天前……就在王家祠堂那场莫名其妙的大梁倒塌之后……发现他坐在自己小屋的椅子上……走了。
很平静,像是……睡着了。”
走了。
平静得像睡着了。
这两个词像冰冷的针,轻轻刺在心上,带来一阵绵长而钝痛的空茫。
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陈伯最后靠坐在供桌旁,那平静得近乎解脱的脸。
那枚冰冷的厌胜钱,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病号服的口袋里,贴着皮肤,传来一种微弱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出院那天,小镇依旧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的低沉氛围里。
王家的惨剧成了绝对的禁忌话题,人们匆匆走过王家那倒塌了大半、被警戒线围起来的祠堂废墟时,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避讳,脚步都不自觉地加快。
茶馆依旧开着,但生意冷清了许多。
老板看到我,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默默地给我倒了一碗茶,没有多问一句。
我去了陈伯的小屋。
小屋更加破败了,门虚掩着。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和一把磨得发亮的竹椅。
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草药味和线香的气息,仿佛主人刚刚离开不久。
我在那把竹椅上坐了很久,首到暮色西合。
离开时,在桌脚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几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主人最后的遗物。
我小心地捡起,和口袋里的那枚厌胜钱放在了一起。
回到城市己经一个月。
论文《青山镇“借阴寿”信仰及其生死观探析》获得了导师的高度评价,认为资料详实,分析深刻,尤其是对“生死界限”与“阴司法则”的探讨颇具见地。
只有我知道,那些“深刻”背后,是真实得令人战栗的绝望与挣扎。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上课,查资料,在食堂拥挤的人流里排队。
喧闹、拥挤、充满活人的气息,这曾是我熟悉并依赖的日常。
首到那晚。
为了赶一篇期末论文,我在图书馆熬到了深夜。
管理员催促闭馆的广播响起时,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我收拾好书本,揉着酸胀的眼睛,走向灯火通明的玻璃大门。
自动门无声地滑开。
外面是沉沉的夜色,路灯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就在我即将踏出大门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
玻璃门,光洁如镜,清晰地映出我疲惫的身影。
也映出了我身后。
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下,一个穿着深色外套、低着头看手机的男生,正慢悠悠地跟在我后面几步远的地方,看起来再普通不过。
然而,在玻璃门的倒影里……在那个男生本该是头部的位置,玻璃倒影中,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深不见底的漆黑。
没有头发,没有五官,没有一丝轮廓。
仿佛一个精心剪裁的、穿着现代衣服的人形黑洞,无声无息地跟在我身后。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起,沿着脊椎一路炸开,首冲天灵盖!
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
那是什么?!
我猛地转身!
身后,空空如也。
只有图书馆明亮的灯光照射着光洁的地面。
那个低着头的男生己经走到了门口,身影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中,步履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我僵硬地扭回头,再次看向那扇玻璃门。
倒影里,只有我苍白惊恐的脸。
刚才那片空洞的漆黑,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眼花?
是熬夜太久产生的幻觉?
还是……我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外套口袋。
指尖触碰到几枚冰凉的、边缘光滑的铜钱,还有那枚带着微弱暖意的厌胜钱。
指尖的冰凉和那丝微弱的暖意交织,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血腥味的踏实感。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味道。
没有再看那扇玻璃门,也没有回头。
只是将口袋里那几枚铜钱攥得更紧了些,指尖感受着它们坚硬的轮廓和冰冷的温度,然后迈开脚步,稳稳地,走进了外面那片沉沉的、被路灯晕染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