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雪下得邪乎。大兴安岭的风裹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像小刀子。
我揣着王大娘给的窝窝头,踩着爷爷进山时留下的脚印,大黄狗的爪子在雪地里陷得很深,
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狗剩,给你爷爷带俩冻梨。" 王大娘往我包里塞东西时,
棉裤上的补丁蹭着我的手背,"让你爷早点回来,这世道,山里不太平。
"她眼角的皱纹里结着霜,我没敢告诉她,爷爷已经三天没回了。猎户的规矩,三天不回,
要么是遇上了熊瞎子,要么就是栽在了别的什么东西手里。
村西头的二柱子前年追狍子进了山,最后只找着半截染血的皮袄,
袄袖上还别着他爹给的烟袋锅。大黄突然停住脚,支棱着耳朵往林子深处瞅。我攥紧了猎枪,
枪托上的木纹被爷爷的手磨得发亮。这杆老套筒是张作霖时期的货,打出去能崩出一串铁砂,
爷爷说进山靠它能壮胆。枪膛里还压着三发子弹,是我偷偷从爷爷的木匣子摸的,
那匣子锁早就锈死了,我用斧头劈了半天才打开。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在拔萝卜。
太阳挂在树梢上,白花花的没一点温度。我数着爷爷的脚印,
突然发现雪地上多了些奇怪的痕迹 —— 像是什么大家伙用爪子刨出来的,
深沟里还沾着点黑红色的东西,冻得硬邦邦的。我用刺刀挑了点起来,那东西脆得像冰,
放在嘴里尝了尝,一股子铁锈味混着腥气,呸出来时舌尖都麻了。
"嗷呜 ——" 大黄猛地炸了毛,冲着头顶狂吠。我抬头看见树梢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还没反应过来,整座山像是突然活了。轰隆隆的响声从头顶压下来,
雪块像疯了似的往我身上砸。我被一股巨力掀翻,耳朵里全是风声和大黄的叫声。
整个人像在滚筒里被颠来倒去,不知撞在多少棵树上,最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腰。
雪停的时候,我半边身子埋在雪里,嘴里全是血腥味。大黄用爪子扒我脸上的雪,
舌头舔得我脸颊生疼。我摸了摸后腰,猎枪还在,就是枪管弯了个诡异的角度,
像条被打断的蛇。"傻狗..." 我拽着它的项圈往起爬,才发现自己卡在两棵松树中间,
刚才要是再往下滚两尺,就得摔进黑黢黢的冰缝里。冰缝里冒着白气,深不见底,
隐约能听见水流声,像是谁在底下磨牙。天黑得早,太阳一落山,温度骤降。我捡了些干柴,
用爷爷教的钻木取火法子折腾了半个钟头,火星子刚冒出来就被风刮跑了。
大黄把肚子贴在我手背上,它的毛上结着冰碴,可肚皮还是热的。我摸出王大娘给的窝窝头,
冻得像块石头,得用牙一点点啃,渣子掉在棉裤上,很快就冻成了冰粒。
后半夜我冻得直打摆子,恍惚听见狼叫。一开始以为是风声,后来那声音越来越近,
绿幽幽的光点在林子里飘来飘去。大黄站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尾巴夹得紧紧的。
我摸出那把弯了的猎枪,明知打不响也攥得死紧。狼群围上来的时候,我数了数,
至少有七八只,领头的那只毛色发灰,嘴角挂着冰碴,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它前腿上有道疤,像是被枪打穿的旧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却更显凶狠。
就在头狼扑过来的瞬间,一道火光突然亮起。"砰!"枪声震得我耳朵疼。
头狼惨叫着滚到雪地里,身上冒起黑烟。我看见个黑影举着猎枪从树后走出来,
他穿着件没上毛的羊皮袄,脸膛被火光照得通红,眉眼间全是戾气。"滚回你娘肚子里去!
" 他又开了一枪,子弹擦着我的耳朵飞过,打在后面的松树上,溅起一串冰碴。
狼群夹着尾巴跑了,雪地上留下串串慌乱的爪印。我这才看清他手里的枪,
是杆带刺刀的三八大盖,枪身缠着防滑的布条,布条上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他踢了踢地上的狼尸,往我这边瞥了一眼:"谁家的崽子,活腻歪了?
""我找我爷爷..." 我的牙直打颤,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他往我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疙瘩,火苗子窜起来,照亮了他身后的木屋。那屋子埋在雪里头,
只露出个黑黢黢的门框,看着像座坟。屋檐下挂着串风干的兽骨,有狼的獠牙,
还有半截熊爪,风一吹叮当作响。"进来。" 他转身就走,羊皮袄扫过雪地,
留下一串拖沓的脚印。我注意到他左脚有点跛,踩在雪地上总比右脚深半寸。
木屋里头比外面暖和点,靠墙砌着个火墙,墙上挂着张熊皮,熊眼睛还用黑珠子嵌着,
直勾勾地盯着我。他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煤块 "滋啦" 响着冒出蓝火苗。
从铁锅里舀出碗热水递给我,铁锅沿结着层黑垢,看着有些年头了,边缘还缺了个口子。
"喝了。"水是苦的,带着股铁锈味。我看见他墙角堆着些炸药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上面还压着块铅饼,铅饼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 "赵" 字。他坐在我对面磨刀,
那把柴刀锈迹斑斑,磨得 "沙沙" 响,火光在他脸上晃,忽明忽暗的。"你爷爷是谁?
" 他头也不抬。"李老栓。"他磨刀的手顿了一下,
柴刀在火墙上蹭出点火星:"三天前进山的?"我点头,心里咯噔一下。他认识爷爷?
"别找了。" 他把刀往地上一戳,刀柄颤了颤,"这山里,进去容易出来难。
" 他从怀里摸出袋烟叶,烟袋是牛角做的,刻着缠枝纹。卷了支烟,用灶火点着,
吸了一口,烟圈在他脸前散开,露出眼角的疤痕。后半夜我睡不着,听着他在里屋翻来覆去。
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照在他白天杀的那只狼身上,狼眼睛还圆睁着。我摸了摸大黄的头,
它耳朵贴在地上,好像在听什么动静。木屋的梁上挂着串红绳,拴着些看不懂的符咒,
墨迹都发黑了,还有片干枯的狼心,用线穿着吊在绳上。突然听见磨刀声又响起来了。
我悄悄爬起来,从门缝往里看。他背对着我,手里拿着柴刀,月光照在他后颈的疤上,
像条蜈蚣。墙角的炸药包被挪了位置,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张照片,黑糊糊的看不清楚,
好像是个半大孩子,穿着件小褂子,胸前别着朵小红花。我心里发毛,想起王大娘说过,
山里有专拐孩子的胡子。去年邻村就丢了个娃,后来在河里捞着双小鞋,
鞋里还塞着块带血的百家锁。我拽起大黄就往外跑,刚拉开门,就听见他在身后喊:"回来!
那东西夜里出来!"我跑得更快了,雪灌进靴子里,冻得脚生疼。大黄在我前头引路,
身后的木屋越来越远,只剩下那点昏黄的灯光,像只盯着我的眼睛。跑出去没多远,
就听见身后传来狼嚎,紧接着是枪声,还有那男人的咒骂声:"***的畜生!
"第二天中午,我在一片松林里遇见了一伙人。为首的是个戴狗皮帽子的,
帽子上的毛都结了冰碴,看见我就笑:"小家伙,迷路了?" 他手里拄着根木杖,
杖头包着铜皮,铜皮上刻着朵桃花,看着沉得很,不像寻常走路用的。跟他一起的有五个人,
都背着大背篓,背篓用厚帆布盖着,边角露出点金属光泽。有个矮胖子脸膛通红,
像是总喝酒,给我块糖,那糖纸是透明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印着个黄头发的洋人,
我只在货郎的摊子上见过这种洋糖。"我们进山找点营生," 戴狗皮帽子的蹲下来,
他牙上镶着颗金牙,说话时总爱用舌头舔,"你爷爷是哪个?说不定我们见过。
" 他袖口露出半截枪套,是黑牛皮的,上面烫着卷草纹。我刚要说话,
大黄突然对着他们龇牙。矮胖子踹了它一脚,被戴狗皮帽子的拦住了:"别跟畜生一般见识。
" 他摸出块干粮递给我,是掺了芝麻的烧饼,比王大娘的窝窝头香多了,饼渣掉在雪地上,
很快引来几只饥饿的麻雀。他们说带我出山,我本想拒绝,可肚子饿得直叫,
就跟着他们走了。走了没多远,戴狗皮帽子的让我在前面带路,说我是孩子,脚程轻,
能探探路。我注意到他们都穿着翻毛皮鞋,鞋底钉着铁掌,踩在冰上咯吱响,
这鞋城里的洋行才有卖,山里猎户穿不起。有个瘦高个老是盯着我手里的猎枪,
眼神直勾勾的。他腰里别着的枪套是牛皮的,上面还烫着花纹,不像正经猎户用的。
猎户的枪套都打满补丁,哪有闲心烫花纹。他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有道很深的茧子,
像是常年扣扳机磨出来的。"小兄弟,见过白胡子老头没?" 矮胖子凑过来,
他身上有股火药味,还有股淡淡的香水味,闻着像城里女人用的,"就是浑身是毛,
高个子的那种。"我摇摇头,想起爷爷说过,山里的老参成精会变人形。可他们问这话时,
眼神里的兴奋不像找参的,倒像猎人见了猎物。转过一道山梁,前面有道冰坡。
冰坡上覆着层薄雪,看着就发滑。瘦高个从包里掏出根铁链,往冰坡上一甩,
铁链头上的铁钩牢牢抓住对面的岩石。"你先过。" 戴狗皮帽子的拍着我的肩,
金牙闪得晃眼。"我...""快点!" 矮胖子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抓住铁链。
冰坡滑得厉害,我手脚并用地爬,大黄跟在后面,爪子在冰上打滑。爬到中间时,
冰面突然 "咔嚓" 响了一声,裂开道缝。我吓得不敢动,听见身后传来他们的低笑。
"胆小鬼。" 戴狗皮帽子的骂了句,自己抓着铁链噌噌就过了,铁掌在冰上凿出串串火星。
过了冰坡,前面横着条冻河。河面结着层厚冰,冰下隐约能看见水流,泛着黑绿色。
戴狗皮帽子的蹲下来敲了敲冰面,冰碴子溅起来:"过去。""冰能撑住吗?
" 我看着冰面上的裂纹。"少废话!" 矮胖子掏出枪,枪口对着我后腰。
我只好踩着冰往前走,每一步都听见冰面在***。走到河中间时,脚下突然一软,
冰面塌下去块,冰水灌进裤腿,冻得我一哆嗦。"快走!" 后面传来催促声。
我刚跑出两步,听见身后 "扑通" 一声,回头看见那个矮个子掉进了冰窟窿,
只剩两只手在外面扒拉。戴狗皮帽子的看都没看,挥着手:"走!别管他!
"矮个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弱,很快被冰面吞没。大黄冲着冰窟窿狂吠,被瘦高个一脚踢开。
我心里发寒,这伙人连同伴都能不管。天擦黑时,我们钻进一片桦树林。
戴狗皮帽子的看了看天色,从背篓里掏出块帆布:"就在这歇脚。" 瘦高个捡了些干柴,
用火柴点着,火苗子窜起来,映着每个人的脸。"今晚得小心点。
" 戴狗皮帽子的啃着烧饼,"这林子邪乎,早年是吊死鬼坡。"我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听见林子深处传来 "呜呜" 的声音,像有人用指甲刮树皮。矮胖子掏出枪,
往四周看了看:"啥动静?""风声。" 戴狗皮帽子的没抬头,可他攥烧饼的手紧了。
后半夜,我被冻醒了。火堆快灭了,只剩下点火星。采参客们睡得很沉,打着呼噜。
大黄突然站起来,对着林子深处低吼。我顺着它看的方向望去,只见林子里有团白影,
飘来飘去的,没一点声音。"咋了?" 瘦高个醒了,端起枪。"好像有东西。
" 我指着白影。戴狗皮帽子的也醒了,往火堆里添了块柴:"别管它。
" 可那白影越来越近,能看出是个人形,穿着破烂的棉袄,头发披散着,脸白得像纸。
"是... 是吊死鬼!" 矮胖子的声音发颤,他爹以前是赶尸的,他从小就听这些故事。
戴狗皮帽子的啐了一口:"胡说八道!" 他举起枪,对着白影开了一枪。枪响过后,
白影不见了。"走,看看去。" 他端着枪站起来,瘦高个跟在后面。我和大黄也跟过去,
地上只有串奇怪的脚印,像小孩的,却比正常脚印深一倍,还带着点湿痕。往回走时,
我们突然发现找不到火堆了。四周全是一样的桦树,
树干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 "死" 字。"不对劲。" 戴狗皮帽子的停住脚,
"我们好像在绕圈子。"我们走了半个时辰,还是回到了刻着 "死" 字的桦树前。
矮胖子吓得腿都软了:"是鬼打墙!肯定是!" 他瘫坐在地上,"我爹说过,
遇上这玩意儿,得用童子尿破!"戴狗皮帽子的瞪了他一眼,可眼里也发慌。
瘦高个看了看我:"这娃是童子身。"我脸一红,往后退了退。"别磨蹭了!
" 戴狗皮帽子的抓住我胳膊,"要么在这冻死,要么就照做!"没办法,
我只好对着桦树撒了泡尿。尿液刚溅在树干上,就听见 "滋啦" 一声,
像浇在烧红的铁上。周围的桦树突然变得模糊,再眨眼时,火堆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