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渔港像块被冻裂的铁块,滩涂里的冰碴子支棱着,被北风撕成透亮的碎片。林潮生踩着结霜的木板走进修船厂时,房梁上那盏用了十五年的灯泡晃了晃,落下几粒铁锈渣,正好掉在祖父传下的铜制罗盘上。他弯腰捡起罗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铜面上的包浆被岁月磨得发亮,边缘处的裂痕像道没愈合的伤疤。
林潮生今年三十八岁,可眼角的皱纹比五十岁的渔民还深。他的左手缺了截小指 —— 十年前修船时被铁链卷进去的,伤口愈合后总在阴雨天发痒。此刻他正用这只不完整的手摸出火柴,划火的瞬间,火苗映出他下颌上没剃干净的胡茬,像片荒芜的盐碱地。焊枪点燃时发出 “噗” 的轻响,蓝火苗舔着罗盘边缘的裂痕,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黄铜在高温下泛出橙红,像块被焐热的落日。
蹲在旁边的小满突然咳嗽起来,褪色的碎花棉袄随着她的肩膀一抽一抽。这棉袄是邻居张婶去年给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她却总舍不得脱,说上面的向日葵图案像极了夏天码头边的野花。林潮生慌忙关掉焊枪,刚要递过去的蓝格子手帕已经接住了几滴暗红。那手帕是他结婚时买的,边角处还绣着对褪色的鸳鸯,妻子走的那年,小满才刚会爬。
“爹,像草莓酱。” 小满举着染血的手帕笑,睫毛上还沾着今早的霜花。她的脸比同龄孩子瘦小,颧骨微微凸起,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盛夏的阳光。林潮生把她的手按进自己棉袄里焐着,掌心触到女儿指节处的冰凉,心里像被冰锥扎了下。他口袋里的诊断书边角已经被体温焐得发皱,“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 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
镇卫生院的王医生说这话时,听诊器还挂在脖子上,金属头冰凉地硌着林潮生的胳膊。老医生摘下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省城能治,就是……” 后面的话被窗外突然刮进来的风卷走了,只留下个让人窒息的沉默。林潮生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出卫生院的,脚下的冰碴子咯吱作响,像在替他数着日子。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信用社的催缴短信。屏幕亮起来的瞬间,映出林潮生眼下的青黑 —— 他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他盯着那串数字,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为了打捞沉没的 “破浪号”,把房产证押出去时的情景。信贷员拍着他的肩膀说:“潮生,这船是你林家的根。” 现在这根快要烂在泥里了,连带着他这棵摇摇欲坠的树。
“爹,他们又来画圈了。” 小满指着窗外,小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声音里没有害怕,只有好奇,就像在说海边新发现的贝壳。林潮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拆迁办的人正用红漆在对面的破墙上打叉,漆料在寒风里冻得黏稠,画出的叉歪歪扭扭,像道淌着血的伤口。
去年这个时候,这里还飘着鱼干的咸香。王伯的收音机里唱着渔歌,张婶在码头边晒被子,孩子们追着退潮的浪花跑。现在只剩下推土机发动的轰鸣,从镇子那头滚过来,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像头饥饿的野兽在低吼。林潮生摸了摸小满的头,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像蒲公英的绒毛。
他重新抓起焊枪,火苗再次裹住罗盘的裂痕。这是祖父留下来的东西,铜面上刻着细密的刻度,有些地方已经被岁月磨平,却还能看出当年被炮弹擦过的凹痕。1943 年那个台风夜,祖父就是凭着这罗盘把 “破浪号” 开回港湾的。父亲在世时总说,那夜的浪头比船桅还高,祖父手里的罗盘却稳得像块礁石。
林潮生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那天老人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他攥着林潮生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罗盘记着海的脾气,也记着人的良心。” 当时林潮生只觉得是老人糊涂了,现在掌心的铜面传来温热,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醒了过来。
焊枪的喷嘴突然堵住了,火苗 “噗” 地熄灭。林潮生甩了甩焊枪,铁屑溅在冻土上,发出细碎的脆响。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罗盘,恍惚间好像看见祖父站在 “破浪号” 的甲板上,海风掀起他的衣角,罗盘在他手里发出微光。小满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把块硬糖塞进他手心 —— 是王伯昨天给的,水果味的,在嘴里能含好久。
“爹,我冷。” 小满往他身边靠了靠,小脑袋抵着他的腰。林潮生把她抱起来往屋里走,经过墙角的工具箱时,看见去年修船剩下的铁链,像条冻僵的蛇蜷在那里。铁链上的锈迹红得像血,链环之间还卡着片干枯的海藻,是去年从 “破浪号” 上捞上来的。
屋里的炉子早就灭了,冷空气像针一样扎进骨头里。林潮生把小满放在炕上,扯过那床打了三个补丁的棉被裹住她。炕桌的抽屉里放着半包退烧药,是前天小满发烧时买的,现在还剩下四粒。他摸出手机想给省城的医院打电话,却发现只剩两格电了。充电器插在墙上,可电线早就被老鼠咬断了。
窗外的红漆味飘了进来,带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林潮生走到窗边,看见拆迁队的卡车停在码头边,几个穿着军大衣的人正往车上搬东西 —— 是王伯家的渔网,那些网眼上还沾着没来得及清理的磷虾。王伯拄着拐杖站在旁边,背驼得像座桥,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小满突然在炕上咳嗽起来,比刚才更厉害。林潮生赶紧跑过去,看见她咳出的血滴在被子上,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他的心猛地一沉,伸手摸她的额头,烫得像团火。“爹带你去卫生院。” 他说着就要抱起小满,却被她抓住了胳膊。
“爹,罗盘还没修好。” 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却紧紧盯着桌上的铜盘。林潮生突然想起,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这罗盘,总说上面的刻度像天上的星星。有次她偷偷把罗盘藏在枕头底下,说要像曾祖父那样驾船出海。
“等你病好了,爹就教你认罗盘。” 林潮生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低头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小满眨了眨眼,把那块还没舍得吃的硬糖塞进他嘴里,水果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却甜不到心里去。
远处传来鞭炮声,是镇上有人家办喜事。林潮生抱着小满站在窗前,看着拆迁队的人把王伯的渔网扔上卡车,看着红漆在墙上晕开,看着寒风卷着冰碴子掠过滩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罗盘,铜面的温度慢慢渗进皮肤里,像道微弱的光。
焊枪还躺在地上,喷嘴堵着的铁屑闪着冷光。墙角的铁链在阴影里蜷着,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林潮生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满,她已经睡着了,眉头却还微微皱着。他轻轻抚平女儿的眉头,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让这孩子活下去。
窗外的红漆叉越来越多,像张巨大的网,慢慢罩住了整个渔港。林潮生把小满放在炕上,掖好被角,然后转身走向墙角的工具箱。他拿起那根铁链,链环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铁链的另一端,是冰冷的龙门吊钢柱,像根沉默的航标,立在这片即将消失的港湾里。
他的手指在链环上摸索着,摸到处磨损的痕迹 —— 那是去年打捞 “破浪号” 时留下的。当时铁链突然绷断,差点把他甩进冰冷的海水里。现在握着这根铁链,林潮生忽然觉得有股力量从手心涌上来,顺着胳膊蔓延到全身。他想起祖父在台风夜里紧握罗盘的手,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力气,想起小满把硬糖塞进他嘴里时的温度。
林潮生把铁链的一端缠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牢牢锁在龙门吊的钢柱上。金属的冰凉透过棉衣渗进来,却让他觉得异常踏实。他抬头望向窗外,拆迁队的卡车已经开走了,只留下满地的狼藉。王伯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像座被遗忘的雕像。
屋里的炕上,小满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林潮生走过去,听见她在说:“爹,星星……”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屋顶的破洞里能看见几颗稀疏的星子,在腊月的寒夜里闪着微弱的光。
他重新拿起那只铜制罗盘,放在小满的枕边。月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在铜面上映出圈淡淡的光晕。林潮生知道,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都要像祖父那样,握紧手里的罗盘,守住这片海,守住身边的人。
焊枪还在地上躺着,等待着被重新点燃。墙角的铁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条守护的蛇。渔港的寒夜里,林潮生坐在炕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张皱巴巴的诊断书。窗外的北风还在呼啸,可他觉得心里有团火,正在慢慢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