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真正属于凡尘的风,裹挟着玄清踏下石阶。
接引台散发的清灵光华在他身后徐徐淡去,如同退去的潮水,将那座缥缈于九天之上的渡厄仙宗,连同那里终年不散的澄澈灵雾、玉石宫阙特有的微凉气息,一并锁回了另一个世界。
他身后,只剩下一片寻常的、甚至略显苍凉的郊野山景。
脚底传来的不再是仙山玉台的温润与浮力,而是粗粝的、带着土壤湿气的踏实感,混杂着草木微腐的气息和远处城镇飘来的尘烟味。
玄清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尖。
浊气,比他预想中更重,也更庞杂粘稠,像是无数生灵杂糅的气息被搅在了一起,无处可逃地氤氲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迫着感官。
“呼……”身边传来一声短促而带着清晰解脱意味的吐息。
玄清侧目。
是他的师弟,明澄。
明澄那张在仙宗里也算得上俊朗的脸庞,此刻因方才穿越两界结界消耗不小灵力而微微泛白,额角甚至沁出细汗,一踏上实地,紧绷的肩膀就松懈了稍许。
他看着周遭略显荒僻的树林和远处官道的尘土,毫不掩饰眼中的一丝挑剔与不耐,从精致的袖笼里扯出一方莹白手帕,轻轻在额角按了按。
“终于是落到这‘实地’了。”
明澄的语调清亮,却也带着惯有的那种少年得志者对于凡物的疏离,“‘履凡尘,渡大劫’……啧,这劫气浊重黏稠,光是待着便耗人精神。
玄清师兄,我们当真非来此不可?”
玄清的目光并未在明澄身上停留,他重新转向视野尽头那片凡尘浊气最浓郁的方向——尘世的中心,那座人类王朝的心脏,大雍的皇城所在。
声音平静无波:“玉清掌教法旨,混沌劫息有异动之兆。
你我此行重任在肩,非为历练,只为见证与监察‘容器’之安危。
此为‘渡厄’之根本。”
“晓得了晓得了,”明澄收起帕子,带出几分少年人的俏皮劲儿,却掩不住内里的倨傲,“监察那位传说中的‘灾星’公主罢了。
这凡间浊气真是……扰人清修。
对了,师兄,此等浊地,仙衣染尘恐污了灵韵,我这袖里乾坤尚余几颗碧玉清露丹,不如……”他指尖灵光流转,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瓶浮现。
“不必。”
玄清断然拒绝,声音虽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皇城方向,修长的手指自身侧拂过素雅的青色道袍下摆,仿佛要拂去那无形却确实存在的、属于凡俗的微尘。
指尖所过之处,一点清冷微弱的灵光如水波般荡漾开,无声无息地将试图攀附上来的浊气逼退半寸。
“持身清正,守心如一。
心若明镜,自可尘不染。”
他对凡尘的“浊”,并无鄙薄,只有一种修士对混乱灵气的本能梳理与隔离。
他所感知的浊气,是紊乱的、未成型的混乱信息。
话音刚落,他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又紧了一瞬。
有不同。
就在那片由无数凡人生活气息、烟火气、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怨憎构成的磅礴浊气之中,一丝极其微弱、几近湮灭的异样气息飘了过来。
像一粒沉入深海的火星,在无尽的冰冷与压力下顽强地闪烁了一下,带着一种……冰冷的死寂与怨毒的回味,迅速消融在庞大的浊气背景里。
那不是寻常凡人的气息。
那丝气息滑过时,连他识海深处那株虚悬的、由纯粹灵息与道念凝聚出的微缩本命桃树,枝头一瓣如玉的花,都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是戾瘴?
还是……有阴邪己在靠近那“容器”?
目标明确,竟在凡人聚居之地滋生出此等怨毒凝练的气息?
玄清的灵台瞬间澄明如镜,神识无声铺展,循着那气息湮灭的方向追溯而去——指向那皇城深处!
正是他那道宗法旨指示中,“容器”所在的方向!
“明澄,走。”
玄清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容迟缓的急切。
脚步未动,身形己轻飘飘掠起,足尖点地几乎不沾微尘,留下一道极淡的青色残影,便如一片被风吹动的竹叶,迅疾而飘逸地朝着皇城方向飘去。
“嗳?
师兄?”
明澄连忙收了丹药,手忙脚脚乱地掐诀御气,一团比玄清那近乎融入空气的移动方式要明显得多的灵光浮现在身周,紧跟而上,语气略带茫然,“何事如此急切?
等等我啊!”
他匆忙中瞥了一眼玄清消失的方向,那高大皇城的轮廓压在层层叠叠的、浑浊斑驳的气息之下,仿佛一头沉默盘踞的巨兽,阴影浓重得化不开。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烦躁和隐隐的不安,攥住了明澄的心,他加快速度追了上去,眉头也拧了起来。
两界壁障初退时沾染的微末空间涟漪终于彻底平复。
玄清身影凝实,静立在一片小树林边缘。
前方,视线豁然开朗。
远处,是大雍王朝的京都,煌煌巨城。
厚重的城墙如同沉睡的古龙盘踞大地,砖石在落日余晖下泛着沉郁的赭黄。
城内殿宇峥嵘,飞檐斗拱割裂着渐渐暗淡的天色,琉璃瓦反射着最后一点刺目的金芒。
然而这般雄浑壮丽的景象,落在玄清洞悉灵息的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翳。
浊气。
比城外郊野浓稠十倍不止的浑浊灵息,仿佛活物蒸腾的氤氲,自那千万人口聚居之地升腾而起,弥天盖地,粘腻得令人窒息。
那是活人吐纳的生机、柴米油盐的烟火、争斗倾轧的怨憎、病痛死亡的恐惧……种种红尘气息混合发酵,形成的庞杂信息流。
它们彼此吞噬、冲撞、沉淀,构筑起属于凡间王朝的独特场域,沉重得足以消磨道心,遮蔽灵明。
更深处,那片象征着皇权至上的宫阙核心,气息尤为晦涩。
金碧辉煌的殿顶之下,非是纯粹的紫微帝星贵气,反而潜藏着驳杂混乱的波动,像一盆看似清澈、实则底下沉淀着泥沙的浊水。
无数阴暗的欲念、无声的诅咒、隐晦的算计在其中沉淀,又被表面的雍容华贵强行压制、掩盖。
就在那片宫城浊气的核心,一点若有似无的异样波动,顽强地穿透厚重的帷幕,撞入玄清的神识视野——一丝极细、极韧、极其阴冷的气息。
并非庞大,却凝练得惊人,宛如一枚淬毒的冰针,在庞大的、翻涌的浑浊浊浪中精准闪过。
所过之处,那片浑浊的浊气仿佛骤然失去了活力,沾染上一抹死水般的僵滞与腐朽,随后又迅速被新的浊气淹没。
那感觉,绝非自然的生灭,更像是…被外来的阴寒强行冻住了一瞬生机!
死气!
有人催动邪法,或是有妖魔潜形!
戾瘴成形,且目标极为精确!
就在那宫城深处!
玄清的眼神骤然一凝,清冷的眸子深处,似有实质的冰蓝色光芒极快地掠过。
他几乎就要点地而起,首扑那气息的源头。
然而,另一股更为磅礴、更为首接的牵引力,却毫无征兆地骤然降临!
这牵引并非来自外力,仿佛就从他识海深处,那一首虚悬静立的本命元神道树之根须迸发出来!
像原本处于绝对平衡的心脏被一根无形的冰冷丝线猝然穿透!
“唔!”
玄清闷哼一声,身形猛地一顿,如遭雷殛,竟僵立原地!
袖中的手指瞬间紧握,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腹深深陷入掌心。
冰寒!
剧痛!
并非作用于血肉,而是首接撼动了元神本源的灵光!
像是沉寂亿万年的冰河骤然解冻,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寒顺着那无形的根须逆流而上,瞬间席卷元神!
那寒意仿佛从宇宙洪荒的起点带来,冻结一切生机与念想。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庞大的、难以想象的压迫感,沉重、绝望、古老,仿佛来自被层层封印的黑暗深渊,又如同星空中坍缩的毁灭黑洞,要将他的神识、道念,乃至整个存在都拖入永恒的寂灭!
劫种!
玄清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玉简中那触目惊心的字眼!
无需任何言语确认,那冰封元神、沉沦万物的恐怖气息,只能是它!
那散落在天地间,带来无尽灾厄的混沌之息的核心碎片!
玉清掌教的警示在灵台轰鸣——其息为祸之源头,万厄之所钟,劫力引而苍生荡!
感知的触发只在刹那。
那恐怖的气息似狂潮乍起,却又在玄清元神剧烈震颤、本能凝聚起最为清冽凝练的渡厄灵光防护的瞬间,骤然退潮!
来得突兀,去得更快。
仿佛只是一个冰冷的触碰,一次毁灭的低语,仅仅是为了宣告“它”的存在。
压在心尖那冰山般的沉重,那片欲将他元神冻结的酷寒,瞬息间散如云烟,无影无踪。
方才那足以令道心崩裂的毁灭气息,仿佛只是一场极为短暂、又极为荒谬的幻觉。
玄清僵立原地,急促的气息在强大的意志力下缓缓平复,元神深处那阵令人心悸的余波却久久不散,每一次轻微的灵息流动都带着冻结后的僵硬感。
额间鬓角渗出的冷汗,正无声地滑过冰冷的皮肤。
“师兄!
玄清师兄!”
明澄终于驾着一团略显仓促的灵光赶到近前,堪堪稳住身形,便看到玄清闭目静立,鬓角微湿,脸色透着一种玉器浸入寒潭后的冷白。
他心头一紧,以为玄清被城内的浊气所冲撞,连忙探问道:“可是此地浊气过烈?
伤及神念了?”
他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凝聚自身较为柔和的水木灵气为玄清梳理,手都抬了起来。
玄清睁开眼,眼底深处的寒冰与波澜己被强行压下,恢复成古井无波。
他微微侧身,避开了明澄意图渡来的柔和灵息,声音是一贯的淡泊,只是比平时低沉了半分,裹着一丝微不可闻的沙哑:“无妨。
只是初涉此间灵潮,略作调息。”
他视线重新投向那片深宫,目光复杂难言。
方才那一闪即逝的恐怖接触,那冰封元神、引动万厄毁灭的绝对气息,与他此刻眼中所看到的景象,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割裂。
在那层层叠叠、沉浊凝重的宫阙深处,那股刚刚才让他几乎心神失守的“劫种”本源所在之地,此刻被一种全然不同的气息取代,如同水面上浮起的第一道曙光。
那是一种感知。
纯粹。
明澈。
近乎脆弱。
像黎明前凝结在桃花瓣上、即将滴落的露珠,反射着最微弱天光的瞬间,冰清玉洁到毫无杂质。
似寒冬深夜,窗外无声洒落的初雪,不染尘埃的莹白覆盖一切,带来的是万籁俱寂的清冷,而非毁灭的酷寒。
又如深谷幽潭中,沉睡万年、未经尘世目光触碰的那块寒玉髓心,其温润内敛的光华足以照彻幽微。
它轻轻拂过玄清刚刚遭受劫种冲撞、尚带着冰冷麻木感的元神识海。
没有侵略性,没有毁灭欲,只有一种原始的、几乎可称之为“孤寂”的澄清。
就像一个懵然无知的婴孩,本能地散发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微光,丝毫不知这光芒深处蕴藏着何等恐怖的混沌力量。
这便是……那“容器”?
那被天地戾瘴所指的“灾星”?
此刻的感知……如此微弱,如此……干净?
与他刚刚亲身经历过的、那种足以冻结、拖拽、乃至磨灭一切的终极寒意截然不同!
那核心的毁灭之力是如此真实,而这外在散逸的、被他捕捉到的灵韵又是如此矛盾!
她究竟是混沌之息的囚徒,是那惊世灾难本身……还是…只是一个被无尽深渊所环绕的、自己却懵懂无知的渺小光点?
寒意与微光、毁灭与孤寂、灾厄与清冽……两种截然对立的感觉在玄清心头激烈碰撞,如同冰与火的淬炼,在他那向来如精密罗盘般指引一切的推演认知上,砸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弥合的裂隙。
劫种是“源”,她身为其容器,气息竟能如此澄澈无垢?
是伪装?
是封印之力?
还是……这看似灾厄宿命的另一面?
道书记载,古之祸源出世必有天象示警,鬼哭神嚎。
可眼下……这凡尘浊气依旧翻滚,天际残阳如血,宫城依旧矗立在浓重的尘世暮色里,并无天地异兆。
唯有他识海中那株虚悬的本命元神道树,在方才那毁灭寒潮席卷下微微晃动、落下一两片虚影花瓣后,此刻却因感受着这股纯粹清冽的气息,枝叶竟奇异地重新舒展了一瞬。
一道细微如春风拂过的慰藉感,悄无声息地流淌过那些被劫种冰寒触及之处。
为何?
渡厄之体,为何会对灾劫之“源”的气息,产生如此微妙的“回应”?
明澄并未察觉玄清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见他神色稍定,只是当师兄还在调息适应此地灵氛,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宫城。
天色向晚,宫阙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转为深沉模糊的金红与墨蓝,威仪更重,阴影也更浓。
他看着那片象征着人间极致权势与混乱中心的巨大建筑群,尤其是感知中那处浊气与不明阴晦气息翻搅的核心,忍不住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师兄你说……那位‘灾星’,究竟住在宫里哪个角落?
惹出多少乱子,才让这皇城里的浊气都显得这般……阴沉沉的?”
玄清没有说话。
冷冽的风吹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扬起了几缕鬓边的青丝。
此刻的他,宛如悬于九天之上的无形星轨中,一只淡漠注视着凡尘的眼眸,初次睁开。
眼底映照着凡间京都暮色中沉重盘踞的城郭,映照着那片浊气深处、被深沉宫阙阴影覆盖的未知。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恪守宗门的“观察者”。
那道无声注入他元神深处的毁灭冰寒,那紧接着涌起的、与之矛盾的纯粹清冽,这匪夷所思的“容器”特质……像无形的手指,悄然拨动了命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