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雾谷的雾，是有灵性的。它不像山外那些短暂的晨雾，

太阳一出来就散得无踪无影；也不像江边的水雾，黏腻得叫人喘不过气。这谷里的雾，

是青灰色的，带着点绒绒的质感，像一匹被岁月洗得柔软的老棉布，从谷口一直铺到山巅，

把整个山谷裹得严严实实。十七岁的灵汐提着竹篮走在雾里，

脚下的路是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的，可今儿的雾浓得邪乎，

三尺开外的景物都成了化不开的水墨影子。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裙摆，

被雾里的露水打湿了大半，贴在小腿上凉丝丝的，那些沾在裙摆上的水珠，

在偶尔穿透雾霭的微光里亮晶晶的，倒像是谁不小心撒了把碎星星在上面。灵汐伸出手，

指尖触到一棵老桃树粗糙的树皮，这才放下心来。这些桃树是谷里的老伙计了，

有些树干粗得要两个成年人合抱，枝桠盘根错节地伸向雾中，

每年春天都会开出云霞般的桃花。她摸着树皮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就像摸着阿婆脸上的皱纹，

熟悉又安心。“你们还在呢。”她轻声说，声音在浓雾里传不远，很快就被雾霭吞没了。

晨雾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气息，有草木刚睡醒时带着甜味的呼吸，有湿润泥土特有的腥气，

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陈年旧木的淡淡香气，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在鼻尖绕来绕去，

怎么也散不开，这是青雾谷独有的味道，灵汐从小闻到大，早就刻进了骨子里。

竹篮里躺着几株刚采的知母草，叶片碧绿肥厚，上面滚着晶莹的水珠。灵汐低头看时，

发现水珠里竟映着雾里微弱的光晕，一闪一闪的，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她光着脚踝，

踩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冰凉的露水顺着皮肤往上爬，激得她打了个寒颤。突然，

脚边的草丛里“扑棱”一声，几只蓝翅蜻蜓被惊得飞了起来，

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浓雾里格外清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荡开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谷里的老人常说，这雾可不是普通的水汽，是青雾谷的魂。

它总带着种老辈儿传下来的韵律慢慢流动，有时候快，有时候慢，跟大地喘气似的。

灵汐打小就熟悉这动静，雾浓的时候，她知道是卯时刚过；雾开始变得稀薄，

能看见远处山峦的轮廓时，便是辰时已至。

她甚至能根据雾的颜色来判断明天会不会下雨——若是雾色偏白，

便是晴天；若是带了点灰蓝，那第二天保准有雨。这会儿，她正凭着记忆往谷西的艾草坡走，

那儿的艾草长得特别好，叶子肥厚，晒干了烧成灰，止血最管用。

阿婆前几天砍柴时不小心割破了手，灵汐想多采些回去备着。

灵汐是谷里的药翁在二十年前捡来的娃。那天也是个大雾天，药翁去谷口采药，

听见老槐树下有婴儿的哭声，走近一看，只见一个襁褓放在树根处，被雾裹着，

像个小小的雪团。药翁抱起襁褓时，发现里面的女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哭也不闹，

正好奇地打量着他。这女婴就是灵汐。后来，瞎眼阿婆给她取了名字——灵汐，

说她生得灵秀，像谷里的溪水一样清澈，偏偏又带着潮汐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命数。

阿婆总爱坐在门槛上，一边摸着灵汐的头发，一边念叨：“那年深秋的雾夜啊，冷得邪乎，

你就那么躺在老槐树下，身上裹着块绣银星纹的丝绸襁褓，那料子，啧啧，

连谷里见多识广的药翁都认不出。”药翁曾把那块襁褓料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还特意找出了他珍藏多年的放大镜。他对着阳光瞅了又瞅，最后摇摇头，

一脸惊叹地说：“这绝不是凡间的手艺。你看这丝线，在月光下能变七种颜色，

红的、橙的、黄的……跟彩虹似的。还有这针脚，细得连蜂鸟的羽毛都比不上，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可惜那块襁褓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阿婆说，

许是被谷里的精怪拿去当宝贝了。灵汐对自己的身世倒不怎么在意，青雾谷就是她的家，

药翁和阿婆就是她的亲人。她正低头在草丛里找艾草，忽然脚下踢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

“嗯？”灵汐皱了皱眉，拨开半人高的蕨类植物，只见腐叶堆里躺着半片巴掌大小的琉璃。

这琉璃虽然缺了个口，边缘却很光滑，通体莹白，看着就像盛了一汪冻住的月光。

最神奇的是，琉璃的内侧泛着细碎的虹彩，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层层地流转着，

好像把整个雾霭的光晕都收在了里面。灵汐还没碰到它，丝丝凉意就顺着毛孔往里钻，

让她打了个激灵。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琉璃捧起来细看。这琉璃的断口不尖，

反倒带着点温润的弧度，像是被人用手故意掰断的，而不是不小心摔碎的。

断口处还能隐约看到一些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号。灵汐越看越觉得这琉璃不一般，

它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东西，既没有玉石的温润，也没有水晶的剔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

吸引着她的目光。指尖刚碰到琉璃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整座山谷的雾突然跟开了锅似的翻涌起来，原本缓慢流动的雾霭变得狂暴，

像沸腾的水一样上下翻滚。灵汐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噼啪声，她猛地抬头一看，

只见无数银蓝色的光点正穿过厚厚的雾霭往下掉，密密麻麻的，

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装星星的琉璃盏。那些光点落在她的发间、肩头，

有的甚至调皮地钻进她微张的嘴里，带着一股清冽的薄荷香，凉丝丝的，直透心底。

浓雾像巨大的漩涡一样旋转升腾，平时熟得不能再熟的山峦轮廓在雾里扭曲变形，

桃树的枝桠在雾幕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是活过来的妖怪。

灵汐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竹篮，却惊讶地发现，篮里知母草叶片上的露珠，

竟在一瞬间凝成了小小的星图，有北斗，有猎户，一闪就没了。

远处传来谷里动物的惊惶叫声，野猪的哼哼声、野兔的嘶鸣声、飞鸟的扑翅声混杂在一起，

几只受惊的麂子慌不择路地从雾里窜出来，“砰”地一声撞在树干上，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

灵汐觉得脚下的土地在微微发颤，好像整个青雾谷都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里，天旋地转。

“天何言哉，星落如雨……”一句古老的歌谣突然在灵汐的心里响起来，不是用耳朵听见的，

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回荡。她感到手里的半片琉璃开始发烫，烫得她几乎要握不住。紧接着，

无数画面跟决堤的潮水似的往她脑子里涌：黑暗的宇宙中，旋转的星云慢慢舒展开，

发出柔和的光芒；燃烧的流星拖着长长的金尾巴，

划破深邃的夜空；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银发女子，穿着缀满星辰的衣袍，

正把一块完整的琉璃举向夜空。女子的衣袂随风飘动，上面的星辰就跟活了似的流转不定，

指尖拂过琉璃表面时，琉璃便发出璀璨的光芒。灵汐拼命想看清女子的脸，

可画面却突然碎成千万片光斑，跟着雾霭一起沉了下去。最后定格的，是女子决绝的背影，

她把完整的琉璃狠狠掰断，将一半用力抛向地球的方向，而她自己，

则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巨大黑洞无情地吞了进去。等最后一点星光钻进琉璃，

山谷里的雾已经散了大半。阳光穿透稀薄的雾霭，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灵汐发现手里发烫的半片琉璃竟变得温润起来，内侧浮现出细密的星图纹路，

其中一颗星辰正闪着微弱的光，像是在给她指路。她想起了歌谣的后半段，

那是阿婆冬夜在炉火旁哼过的老调子：“碎玉寻踪，记忆归位，启明再现，光耀万代。

”远处传来谷里村民的惊呼声，大概是刚才的异象惊动了他们。灵汐握紧手里的琉璃片，

心里明白，从她捡到这块琉璃开始，自己平静的日子怕是过到头了。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她隐隐觉得，自己和这块琉璃，和那些破碎的画面，和那首古老的歌谣，

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回到家时，阿婆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搓着麻绳。

她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好像早就知道灵汐回来了。“丫头，你今天遇到事了？

”阿婆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灵汐走到阿婆身边，

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包括那块神奇的琉璃，那些银蓝色的光点，

还有脑海中闪现的画面和歌谣。阿婆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等灵汐说完，

她才缓缓抬起头，望向青雾谷深处，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该来的，

总会来的。”阿婆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灵汐的头，“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你的命数，

从你被丢在老槐树下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灵汐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一件换洗衣物，

一把药翁给的防身小刀，还有阿婆塞给她的几个麦饼。在天亮前，她要离开青雾谷，

去寻找另一半琉璃，去解开那些画面和歌谣的秘密。阿婆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温热的石头，

塞进灵汐的手心。那是一块星纹石，上面刻着繁复的螺旋纹路，摸上去凉凉的，

却又透着一股温润，像一块上好的温玉。“这是我年轻时在山涧里捡的，药翁说能安神定魂。

”阿婆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灵汐的脸颊，掌心的老茧带着岁月的温度，“去吧，孩子。

你眼睛里，装着我们看不懂的星空。”村口的老槐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

枝头新抽的嫩芽沾着露水，像谁悄悄挂了串珍珠帘子。灵汐回头望，

看见阿婆站在雾蒙蒙的门口，佝偻的身影被初升的朝阳镀了一层金边，活像一尊守望的石像。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离开后，阿婆从怀里掏出了另一块一模一样的星纹石，

对着朝阳喃喃自语：“守了一百年，总算等来了归期。老婆子的任务，也该完成了。

”灵汐按照琉璃片的指引，一路向西。她翻过陡峭的山，蹚过湍急的河流，穿过茂密的森林。

琉璃片就像一个神奇的指南针，总能在她迷茫的时候发出微弱的光芒，指引她前进的方向。

饿了，她就采些野果充饥；渴了，就喝山间的清泉；累了，就靠在大树下休息。

她的麻布裙摆被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脚踝也磨出了水泡，但她从未放弃。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另一半琉璃，弄清自己的身世之谜。半个月后，

灵汐来到了月牙泉。月牙泉位于一片广袤的沙漠之中，泉水清澈见底，

形状像一轮弯弯的月牙，因此得名。周围是茫茫的黄沙，中间却有这么一汪碧水，实属奇观。

灵汐潜进冰凉的泉水里，水底铺着光溜溜的鹅卵石，红的像玛瑙，白的像羊脂，

五颜六色的水草在水中摇曳，偶尔有银色的小鱼从指缝间游过，

尾鳍扫过皮肤时有点痒丝丝的。就在这时，她手中的琉璃片突然发出柔和的光芒，

引着她向泉水深处游去。在一处水草特别茂盛的地方，灵汐发现了一块菱形的晶石，

正静静地躺在鹅卵石上。那晶石和她手中的琉璃片颜色质地都一模一样，只是形状不同。

灵汐的心跳不由得加速，她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那块晶石。手指头碰到晶石的瞬间，

晶石化成一道流光，倏地钻进了灵汐手中的琉璃片里。紧接着，

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她眼前铺开：那是远古的天空，比现在的天空要蓝得多，

星星也明亮得多。无数星辰按顺序转着圈，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