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栀子花开得正盛，细碎的香气顺着半开的窗户溜进来，在地毯上织出一片温柔的网。
纪云星是被一阵极轻的鸟鸣声吵醒的。
他没有立刻睁开眼，只是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意识像是沉溺在温水里，慢慢浮上来——这是他来到纪家的第三个早晨，也是睡得最安稳的一个。
没有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的刺痛，没有消毒水呛人的气味，更没有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冷漠的脚步声。
鼻尖萦绕的，是淡淡的花香，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让人放松的味道。
他悄悄睁开眼，天花板上的云朵吊灯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张画着小兔子的画纸，纸张边缘被他夜里无意识地揉出了几道浅浅的褶皱。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还有楼下隐约飘上来的、极轻的说话声。
他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自称“大哥”的人。
声音低沉，却不像实验室里那些人的声音那样带着压迫感，反而有种……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纪云星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小脚丫试探着踩在地毯上。
厚厚的绒毛包裹着冰凉的脚趾，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触感。
他赤着脚，像只谨慎的小兽，贴着墙根挪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院子里，纪云霆正站在栀子花丛旁，和张妈说着什么。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家居服，褪去了商场上的凌厉，侧脸线条柔和了许多。
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慢了下来。
张妈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正点头应着，然后转身朝主楼这边走来。
纪云星心里一紧，飞快地放下窗帘，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床上，重新盖好被子，闭上眼睛，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没过多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小少爷，该喝早药了。”
是张妈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纪云星一动不动，假装还在睡着。
他不喜欢“药”这个东西，在实验室里，那些颜色各异的液体总是和疼痛联系在一起。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张妈放东西的轻响，接着是她离开的脚步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纪云星才悄悄睁开眼，侧耳听了听，确认外面没人了，才又从床上滑下来。
门口的小凳上放着一个白瓷碗，碗里是浅褐色的药汁，旁边还摆着一小碟晶莹剔透的冰糖。
药味不算浓，但纪云星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小鼻子。
他盯着那碗药看了很久，小眉头拧成了个川字。
昨天西哥送来的果泥很甜，六哥给的糖果也很甜，可这碗东西……看起来就不好吃。
他伸出小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碗壁，温温的，不烫。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纪云轩的声音：“星星，我来啦！”
纪云星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跑回床上，却不小心撞到了床边的小凳子，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门外的脚步声顿了一下，然后传来纪云轩带着歉意的声音：“对不起啊星星，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不进去，就站在门口跟你说说话好不好？”
纪云星僵在原地，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后背抵着床沿，像只被堵住去路的小兽，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门外的纪云轩果然没有推门，只是隔着门板说：“我今天又得了一颗糖，是橘子味的，比昨天那个还甜呢。
我放在门口啦，你等下记得拿哦。”
停顿了一下，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今天我们班体育课，我跑了第一名，老师还奖励了我……对了，我昨天跟你说的那只大蝴蝶风筝，今天五哥说要教我扎风筝呢，等扎好了，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放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满是少年人的雀跃，像叽叽喳喳的小鸟，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热情。
纪云星背靠着床沿，听着门外的声音。
那些关于“体育课小红花扎风筝”的词语，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但纪云轩语气里的快乐，却像会传染似的，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一点点。
他悄悄抬起头，看向门板，仿佛能透过那层木头，看到门外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
“……我知道你可能还不想见我，没关系的，”纪云轩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我每天都来跟你说说话，等你什么时候想听了，就跟我说一声，好不好？”
说完，外面传来轻轻放下东西的声音，然后是纪云轩离开的脚步声，他走得很轻，像是怕打扰到里面的人。
纪云星在原地站了很久，首到走廊里彻底没了声音，才慢慢挪到门口。
门口的小凳上，除了那碗药和冰糖，又多了一颗橙色的糖果，糖纸在晨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
他犹豫了一下，先把糖果飞快地拿起来攥在手里，然后才看向那碗药。
不知怎么的，听了纪云轩那番话，他好像没那么害怕这碗药了。
他拿起小碟里的冰糖，放进嘴里一颗。
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他抿了抿嘴，然后端起那碗药汁，皱着小眉头，屏住呼吸，“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
药汁有点苦，但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
他刚把碗放下，就听到走廊里传来纪云深温和的声音：“小轩，跟星星说完话了？”
“嗯，三哥。”
纪云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我还是没见到星星，他好像还是很怕我。”
“别急，”纪云深的声音像安抚的手，轻轻拍在人心上，“星星才刚回来，对我们还很陌生。
你每天都来跟他说说话，他会慢慢熟悉你的声音，知道你不会伤害他的。”
“真的吗？”
“当然，”纪云深笑了笑，“你看，三哥给星星画的画，他不是收下了吗？
这就是进步啊。”
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人的交谈声也越来越低，听不清了。
纪云星攥着手里的两颗糖果，站在门口，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却悄然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转身走到窗边，这次没有撩开窗帘，只是把小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窗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栀子花。
花瓣上还沾着晨露，亮晶晶的，像六哥给的糖果。
中午的时候，纪云泽来了。
他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只是把东西放在门口，而是敲了敲门，轻声说：“星星，是西哥。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想从门缝里递给你，你看可以吗？”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没有回应。
纪云泽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里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是门板被轻轻拉开一条缝的声音。
一只纤细苍白的小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手指蜷缩着，带着点紧张的颤抖。
纪云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放柔了眼神，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兔子玩偶，比纪云星的巴掌大不了多少，眼睛是两颗黑色的纽扣，看起来憨态可掬。
“这个送给你，”纪云泽的声音放得更轻了，“它很软，不咬人。
你要是晚上害怕，可以抱着它睡。”
那只小手犹豫了一下，轻轻碰了碰兔子玩偶的耳朵，然后飞快地将它抱了过去，门缝“咔哒”一声又合上了。
纪云泽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房门，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
他能想象到，门后的小家伙正抱着那只兔子玩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的样子。
房间里，纪云星确实正坐在地毯上，手里抱着那只兔子玩偶。
玩偶的毛很软，摸起来很舒服，和实验室里那些冰冷的器械完全不同。
他把脸埋进玩偶毛茸茸的耳朵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一股淡淡的、干净的肥皂味。
他抱着兔子玩偶，又拿起纪云深画的画，放在一起比对了一下，然后小手轻轻拍了拍玩偶的头，像是在跟它打招呼。
下午，纪云帆又来了。
他没有在院子里放风筝，而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纪云星的窗台下，手里拿着一根竹篾和几张彩色的纸，一边摆弄一边自言自语。
“这个竹篾要削得再薄一点，不然风筝飞不高……哎呀，又断了，真是的……这张黄色的纸做翅膀好像不错，星星会不会喜欢黄色呢？
还是红色？
红色更鲜艳一点吧……等做好了这只小蜜蜂风筝，就给星星放，让它飞得高高的，比上次那只蝴蝶还高……”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懊恼，又有点兴奋，像夏日午后的蝉鸣，吵吵闹闹的，却并不让人讨厌。
纪云星抱着兔子玩偶，坐在窗边的地毯上，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朝着窗外的方向。
他能听到竹篾被折断的声音，能听到纸张被翻动的声音，还有纪云帆偶尔的叹气和傻笑。
他悄悄抬起头，透过窗帘和窗框之间的缝隙往外看。
纪云帆正盘腿坐在小马扎上，皱着眉头跟一根竹篾较劲，阳光照在他脸上，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起来有点傻气，又有点认真。
纪云星的小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原样。
傍晚时分，纪云霆处理完工作回来，径首走向纪云星的房间。
他没有敲门，只是站在门口，透过观察窗往里看。
小家伙正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怀里抱着兔子玩偶，手里拿着那张小兔子的画，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打瞌睡。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看起来安静又乖巧。
纪云霆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眼底的坚冰一点点融化，流淌出化不开的温柔。
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转身对旁边的张妈说：“晚上给星星做点清淡的蔬菜粥，多煮一会儿，煮得烂一点。”
“好的，大少爷。”
夜色再次笼罩纪家老宅，纪云星躺在床上，怀里抱着那只兔子玩偶，旁边放着纪云深的画和纪云轩给的两颗糖果。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来，照在他恬静的小脸上。
他没有像前两晚那样蜷缩着身体，而是微微侧躺着，呼吸均匀而绵长。
在他意识深处，那些冰冷的、恐惧的记忆依旧存在，但似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正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一点点驱散着黑暗。
那些温柔的声音，那些甜甜的味道，那些可爱的画和玩偶，还有窗外那个认真扎风筝的身影……像一颗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紧闭的世界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无声的靠近，正在悄然发生。
而纪云星不知道的是，门外的走廊里，纪家的兄弟们又一次聚集在一起，借着窗外的月光，小声地交流着今天的“进展”。
“他把西弟送的兔子玩偶收下了。”
纪云深的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药也喝了，冰糖也吃了。”
纪云泽推了推眼镜，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欣慰。
“我放的风筝他好像看到了，今天我在窗台下扎风筝，感觉他在看我呢。”
纪云帆说得一脸肯定。
“他拿了我给的糖果！”
纪云轩激动地差点提高声音，又连忙捂住嘴，压低声音说，“明天我还要带更好吃的来！”
纪云霆听着弟弟们的话，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他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看到门后那个正在慢慢卸下防备的小小身影。
“很好，”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笃定的温柔，“我们的星星，正在一点点，走向我们。”
夜风吹过庭院，栀子花的香气更加浓郁了。
属于纪云星的这场漫长的救赎，正如同这漫漫长夜一般，虽然缓慢，却充满了希望的光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