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穿透掌心的瞬间,我嗅到蟠龙柱上沉水香混着血腥气的诡谲。
琉璃灯影在十二幅鲛绡帷帐间游移,
映得裴昭仪耳畔明月珰泛起幽蓝冷光——那对南海珠本该镶在我的及笄礼冠上。
阶下女子跪着,整个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她藕荷色蹙金妆花缎襦裙沾着葡萄酿,
指尖还粘着打翻的琥珀饴糖。我捻着渗血的缠枝莲纹帕子轻笑,这"神女"当真有趣得紧,
三年前在太液池畔与沈翊泛舟时,可是将"自由恋爱"和"你们这些阶级分明是封建腐朽,
人和人应该生来平等"说得比坊间说书人还顺溜,现在却沦为一个哑女宠物,
一个匍匐在地的金丝雀。沈翊突然起身,玄色蟒纹广袖带翻掐丝珐琅酒樽。
我望着这个自幼定亲的男人,他腰间五毒荷包的金线还勾着我半绺青丝,
此刻却将另一个女子护在身后。多荒唐,半月前他还赞我处置贪墨案时"杀伐决断,
巾帼不让须眉"。"沈少卿近日踏遍西郊马场、南苑梨园,"我抚过金钗上嵌着的东珠,
任血珠滚落在《漕运纪要》的奏章上,"可曾看过沧州八百里加急的题本?
"他玉冠下的眉头骤然拧紧:"殿下何意?""上月漕船过沧州境,灾民易子而食的惨状,
倒比不得昭仪娘娘新谱的《折桂令》动听?"我将染血的奏折掷于案前,
纸页间赫然夹着片风干的孩童指甲,"你可知三十万石漕粮若如期抵达,能换多少条性命?
"满殿烛火倏地摇晃,裴昭仪突然剧烈颤抖,她腕间银索缠着的靛蓝古籍"啪嗒"落地。
沈翊剑穗上的墨玉螭纹佩撞在案角,
发出空洞回响:"朝政之事自有六部......""好个六部!
"我抓起户部尚书的请安折子砸向他,"你沈氏门生克扣的八万石精米,
此刻正囤在通州义仓生虫!""沧州粮车…根本到不了灾区!"裴昭仪突然抓住我袖角,
葱白指甲掐进金丝牡丹纹,
不了口的她嘶哑着说道"我在户部廒房看见......"殿外骤起的马蹄声碾碎未尽之言。
羽林卫统领撞开朱漆描金殿门,锁子甲上凝着黑红血痂:"禀殿下!西山大营哗变,
叛军已破朱雀门!"沈翊的龙泉剑铿然出鞘,剑光劈碎九枝青铜树形灯。
满殿珠翠惊惶的脆响中,我瞥见裴昭仪扑向冰裂纹梅瓶。她拔下头顶黄杨木簪,
簪头竟蹿出簇青白火焰——后来她才告诉我,这叫"磷火取光术"。"跟我来!
"她拽着我撞开紫檀木嵌百宝屏风,掌心那枚冰鉴镜将月光折成利刃,
所过之处锦帷燃起幽蓝火莲。我们踩着歇山顶的龙纹瓦当狂奔时,
我忽然看清她后颈的烙印——不是沈家暗卫的玄鸟纹,而是前朝掖庭罪奴的黥印。
沈翊的龙泉剑劈开最后一重朱漆门时,三更梆子敲到第二声,我被裴昭仪拉着跳进废苑枯井。
井底腐土混着经年的艾草灰,她腕间银索缠着的《景泰星象考异》突然散页,
泛黄纸笺如折翼鹤群纷扬坠落。"三百年前郭监正留下的浑天仪,"我捻起沾着井水的纸页,
忽见鬼宿星官图旁画着古怪符号,"枢轴里当真有火铳图谱?"裴昭仪将冰鉴镜抵在井壁,
月光经琉璃折射成线,恰照亮砖缝间半截青铜钥匙:"不止图谱。永初元年黄河改道,
郭监正在堤坝里藏了八百尊红衣大炮。"井外忽传来金戈相击之声,
我们贴耳在沁水的青砖上。沈翊的亲卫正在搜查西偏殿:"仔细着!
那妖女带着殿下往太庙去了!""少卿好计策。"我冷笑,"一面煽动灾民哗变,
一面向父皇请旨平叛。"指尖抚过冰裂纹釉的井壁,
忽然触到凹凸的铭文——竟是前朝匠人用陨铁刻的《禹贡地域图》。
裴昭仪突然扯开襦裙束带,
素白中衣上赫然用茜草汁绘着黄河水纹:"三日前我偷换了他的虎符,
此刻西山大营精骑该到通州义仓了。"她蘸着井水在《地域图》画出沟渠,
"但若想取红衣大炮,需先炸开景山堰。"更漏声穿过九重宫阙飘落井底,
我拔下衔东珠的金步摇,在《漕运纪要》背面疾书:"工部侍郎是母后旧部,
明日会呈上重开广通渠的折子。"她忽然抓住我执笔的手:"广通渠经过沈氏祭田。
"四更梆子惊起寒鸦,我们踩着《星象考异》的残页爬出枯井。裴昭仪拆下银索上的琉璃片,
就着晓光将冰鉴镜熔成凸面。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
三百枚冰透镜正在圜丘祭坛排列成浑天仪的形状。"巳时三刻,
"她将改良的日晷仪嵌入祭台凹槽,"日轮经过翼宿时,冰镜会投下九百道火痕。
"我望着渐白的天际,忽然想起及笄那年沈翊送的海东青。那猛禽脚环刻着"凌霄"二字,
如今想来,他早将所有人都看作掌中雀。"沧州孩童的指甲..."裴昭仪突然开口,
喉头哽咽,"我在实验室见过更惨的标本,
但亲手摸到...还是..."晨钟撞碎未尽之言。我们隔着祭坛上盘旋的灰隼对视,
彼此眼中都有淬火的星光。当沈翊的玄色大氅出现在汉白玉阶尽头时,
我故意打翻装着火折子的错金博山炉。青烟腾起的刹那,九百道日光经冰镜折射,
在沈翊脚边烧出焦黑卦象。他惊退半步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太傅用戒尺抽打掌心时的稚童。
"天狗食日!"裴昭仪趁机敲响惊魂鼓,"荧惑守心,紫薇式微!"我望着沈翊铁青的面色,
将袖中《重开广通渠疏》攥出深痕。他永远想不到,这场精心策划的兵变,
终将成为大胤女子掌权的第一声惊雷。工部侍郎崔衍之捧着《重开广通渠疏》上朝那日,
沈翊在太极殿摔碎了象牙笏板。碎屑溅到蟠龙金柱时,
我正抚着袖中裴昭仪送来的铁符——那是用景山堰青铜闸门熔铸的虎符。
"广通渠经荥阳段恰要穿过沈氏祭田。"崔衍之展开五色舆图,朱笔圈出郑国渠旧址,
"然《水部式》有载,
十里......"沈翊玄色官服上的金线蟒在晨光中游动:"殿下可知开渠要毁多少祖坟?
"他刻意加重"祖坟"二字,目光扫过丹陛下的礼部尚书。我端起越窑青瓷茶盏,
任由茶沫在盏壁勾出涟漪:"本宫倒想起元和七年,沈老太爷为修别院,
将七十户佃农祖茔迁至乱葬岗。"盏盖轻叩声里,大理寺少卿呈上泛黄的田契,"说来也巧,
那片地界如今叫锦绣园?"裴昭仪就是在此时闯进殿来的。她散着青丝,
素纱襌衣下若隐若现的锁子甲闪着冷光,怀里抱着的青铜浑天仪还在滴着黄河泥。
"臣妾夜观星象,见奎宿犯天河。"她将浑天仪底座重重砸向地面,
露出中空腔体里锈蚀的炮管,"此物从景山堰起出时,
倒是与沈大人书房暗格的《河防述要》颇为相似。"沈翊瞳孔骤缩。
他自然认得这是郭监正当年埋在堤坝的红衣大炮原型,
更想不到裴昭仪敢当廷剖开浑天仪——就像他不知此刻西郊码头,
崔衍之的门生正带人拆卸漕船的水密隔舱。退朝后我们在观星台验看炮管,
裴昭仪用鹿皮蘸着醋液擦拭铭文:"这是高锰钢,但掺了锡粉防锈。"她忽然苦笑,
"教我这法子的人,被沈翊灌了铅水沉在洞庭湖。"暮色漫过鸱吻时,
我们乔装成漕工混出玄武门。通州义仓的廒房已改作冶铁场,
三百名娘子军正将熔化的祭器铸成炮筒。
裴昭仪扣着算珠教我认炮管上的番邦数字:"这叫膛线,能让炮弹旋转。"子夜暴雨突至,
我们缩在仓廪核对《河防述要》。油灯忽明忽暗间,
我瞥见某页批注:"景山堰闸门用鱼嘴分水法,爆破解锁需在卯时三刻。
"裴昭仪突然用黛笔圈住都江堰图示:"明日炸堰,需先断金刚墙。"五更天未明,
沈翊的私兵已包围义仓。我们趴在廒房梁上,看他的亲信举着火把搜查炮模。
裴昭仪突然将硝石粉撒向雨帘,闪电劈落的瞬间,火药引信在雨水中燃起幽蓝火焰。
"这是黑火药掺了镁粉。"她在我耳边低语,热气呵化鬓边霜花,"镁燃烧遇水更烈。
"当第一声爆炸震碎漕船桅杆时,我正带人突袭景山堰。
裴昭仪设计的子母雷埋在金刚墙缝隙,引线用鱼胶黏着,遇水反而更牢。卯时三刻,
黄河水裹着八百尊红衣大炮冲溃堤坝,如同蛰龙吐出了百年锋芒。我们在泥浆中打捞炮身时,
对岸忽现沈翊的玄色旌旗。裴昭仪将最后个雷火弹抛向索桥,
火光中我望见她的唇语:"该收网了。"沈翊的青铜水闸落下时,我正在渠首调试水密舱门。
裴昭仪设计的"鱼骨闸"卡在第三道榫卯处,混着泥沙的黄河水从缝隙喷涌而出,
将《河防述要》的图纸冲成烂絮。"用杠杆原理!"裴昭仪嘶喊着抛来青铜浑天仪,
我旋开二十八宿盘,露出内藏的螺旋千斤顶。当闸门终于发出牙酸的***缓缓升起时,
对岸忽传来礼部尚书尖利的嗓门:"祖宗之法不可违!女子擅动社稷神器,天必降灾!
"五日前朝堂上的场景在浪涛声中重现。那老匹夫捧着《女诫》撞向盘龙柱,
血溅在我凤纹朝服的瞬间,沈翊适时呈上万人***——三百世家联名反对女子监国。
"殿下请看!"裴昭仪突然割开漕粮麻袋,陈米中滚出裹着桐油的雷火弹,
"沈翊要毁广通渠!"记忆猛然闪回三年前那个雨夜。那时她刚被沈翊从江南带回,
穿着茜素红留仙裙跪在书房,锁骨处的黥印用珍珠粉遮得若隐若现。
沈翊捏着她下巴逼问浑天仪下落时,她故意打翻媚香炉,让烟雾染透眼中水光。
"妾身只晓妆奁脂粉..."她当时用金簪挑开石榴裙系带,露出系着银铃的脚踝,
"大人说的那些星图火器,听着比《牡丹亭》还玄乎呢。"此刻在滔天浊浪间,
她却用牙咬开引信,将雷火弹塞进闸门泄洪孔。爆炸激起的水雾中,
我望见她后背旧伤——那是沈翊发现她偷看《神机铳图谱》时,用烧红的火钳烙下的朱雀纹。
"小心!"她突然扑倒我,沈翊的弩箭擦着发髻钉入桐木闸板。箭尾系着的绢帛在风中展开,
竟是工部弹劾我"毁坏龙脉"的奏章。我们在泥浆中翻滚躲避箭雨时,
她突然嗤笑:"去年上巳节,沈翊逼我饮下哑药,怕我说出他私炼铁器的事。"她扯开衣襟,
脖颈处淡粉疤痕像朵凋谢的辛夷花,"我咬破舌尖装咳血,他才信我成了哑美人。
"暮色降临时,我们退守二道闸。裴昭仪用硝石、硫磺调配火药,
忽然说起在沈府的第一个冬至。沈翊将她吊在地窖拷问三日,最后是她哼着扬州瘦马的曲儿,
用唇温替他暖酒,才换来半碗残羹。"他总说女子该是琉璃盏,通透易碎。
"她将火药装入竹筒,青焰映亮眼中寒星,"却不知碎琉璃也能割喉。"子时暴雨突至,
沈翊竟掘开上游古堰。洪水裹着百年腐木冲垮堤岸,我们在浮沉中抓住红衣大炮的锁链。
裴昭仪突然掏出手腕粗的磁石,将炮口引向沈翊的旗舰——原来她早在地窖时,
就偷偷用磁勺辨明铁矿方位。当第一发炮弹炸碎玄色帅旗时,对岸传来鸣金声。
我们趴在炮管上喘息,她忽然轻唱起当初迷惑沈翊的扬州小调。歌声混着血腥气飘过水面,
竟引来万千流民举着火把涌向堤坝——他们举着的,正是裴昭仪暗中散布的《农桑水经图》。
裴昭仪用磁勺剖开红衣大炮膛线时,一枚铜制弹丸滚落出来。借着硝烟未散的微光,
我们看见弹体上刻着串古怪符号——"7.62mm NATO",
字痕间还粘着半片干涸的血指甲。
"三年前失踪的军器监少监..."我摩挲着弹壳上的龙纹,"他总在奏折里写些歪斜符号,
说是蓬莱仙术。"暴雨冲刷着景山堰残骸,裴昭仪突然拽着我跳进决口。
在崩塌的金刚墙夹缝里,成堆白骨间散落着青铜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