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捏着排笔的指尖微微发僵,鼻尖萦绕着松烟墨混着浆糊的淡苦气味——这是她待了七年的地方,案头的铜墨盒磨得发亮,盒盖内侧刻着她刚来时写的小楷“心手相应”,笔洗里泡着半支羊毫,毛梢沾着没洗干净的藤黄,在清水中晕开浅淡的圆。
古画摊在画案上,绢本脆得像晒干的荷叶,边角卷着焦黄色的痕,是旧时受潮留下的。
她用竹起子轻轻挑起画心边缘的碎绢,指腹蹭到一点硌手的硬——是画面中女子眉间的朱砂痣。
矿物颜料的颗粒还在,比周围的花青、赭石都亮,像颗埋在岁月里的星子。
沈清漪的呼吸顿了顿。
指尖的触感忽然变得奇怪,不是绢本的糙,也不是颜料的硬,倒像触到了一块烧得温热的玉——不对,是比玉更软的,像人的皮肤。
她猛地缩回手,却发现指尖还沾着一点朱砂,艳得像刚点上去的。
太阳穴突然跳起来。
先是眉心的刺痛,像有人用细针挑着皮肤,接着痛感顺着后颈爬上去,裹住整个头骨。
她扶住画案边缘,铜墨盒“当”地一声撞在案角,墨汁溅在她的月白旗袍上,晕开小朵的黑。
窗外的阳光忽然暗了,不是阴天,是眼前蒙了层薄纱,纱后面有碎片式的画面涌出来:青石板路泛着湿光,是清明的雨。
她穿着青布衫,领口的盘扣松了一颗,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疤——那是小时候爬树摔的,母亲用艾草膏涂了半拉月。
巷口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攥着绣帕的手浸满了汗,帕子上的缠枝莲绣得歪歪扭扭,是她昨晚就着油灯赶出来的。
“念之!”
男子的声音撞进耳朵,像块烧红的炭。
她抬头,看见林昭骑着黑马站在巷口,青布衫沾着泥点,腰间的铜锁磨得发亮——那是她去年生辰送他的,用红绳系着,说“锁着平安”。
他翻身下马,手掌裹着她的手,指腹的茧子蹭得她手背发痒:“我要走了,去北边。”
雨丝打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
她把绣帕塞进他手里,帕角还沾着她的体温:“每月十五,我在桃树下等你。”
林昭的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掏出支翡翠簪子,簪头雕着并蒂莲,是他攒了三个月俸银买的。
他把簪子插在她发间,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眉间的朱砂:“等我回来,给你梳正头。”
马蹄声突然变响,是有人在后面喊“林副官!”。
他翻身上马,缰绳甩得啪地一声,黑马的鬃毛扫过她的手背。
她追出两步,青布衫的衣角被巷口的石墩勾住,撕出道细口子。
林昭回头,风把他的青布衫吹得鼓起来,像面要飞起来的旗。
她听见自己喊:“要活着!”
画面突然碎了,变成硝烟。
红漆大门被撞开,士兵的铁靴踩碎了院角的瓦罐,里面的绿豆滚了一地。
她抱着母亲的牌位缩在桌底下,听见有人喊“搜!”
,看见刺刀的寒光闪过,划破了她的袖口——那处刚好绣着林昭送的并蒂莲,线是用他的裤脚布染的。
头痛猛地加剧,沈清漪的指甲掐进掌心,痛得她抽了口气。
眼前的碎片又变了:是深夜的桃树下,她抱着绣了一半的荷包,针戳破了指尖,血滴在荷包上,和眉间的朱砂一样红。
院外的更声敲了三下,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缺了一角,像林昭临走时没说完的话。
“清漪?
清漪你没事吧?”
同事小周的声音像根线,把她拽回现实。
沈清漪扶着画案站起来,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额角全是汗,沾着碎发贴在脸上。
小周递过来一杯温水,她接过,手还在抖,杯里的水晃出涟漪,映着她眉间的痣——和古画里女子的位置一模一样。
她抬头看古画。
画中的女子穿着月白衫,领口绣着银线的梅,眉间的朱砂痣亮得像要渗出来。
背景是株半谢的桃树,枝桠斜斜伸到画面外,像在等谁回来。
沈清漪伸手,指尖隔着空气碰了碰画中女子的眉间,忽然想起闪回里林昭的话:“等我回来,给你梳正头。”
窗外的梧桐叶又飘进来,落在画案上。
沈清漪捡起叶子,叶脉清晰得像前世的记忆。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还沾着一点朱砂——不是古画的,是她自己的眉间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下来的。
案头的铜钟敲了西下,声音穿过修复室的木窗,飘得很远。
沈清漪坐回画案前,重新拿起排笔。
竹起子碰着绢本的声音很轻,像在和谁说话。
她蘸了点浆糊,仔细粘好画心边缘的碎绢,目光落在画右下角的小字上——是用极细的狼毫写的,墨色己经淡了,却还能认出:“乙亥年春,念之书。”
风卷着梧桐叶又撞了下窗户。
沈清漪忽然笑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眉间,那里的痣像颗埋了千年的种子,终于发了芽。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古画上,女子眉间的朱砂痣反射出红光,像在回应她的触摸。
她拿起笔,在修复记录上写下:“绢本设色《念之图》,破损处己修复,眉间朱砂痣为矿物颜料,未褪色。”
末了,又添了一行小字:“触之有温,似曾相识。”
窗外的梧桐叶飘到她脚边,她弯腰捡起来,夹在修复记录里。
叶脉的纹路像条路,通向某个遥远的春天——那里有桃树下的棋声,有巷口的马蹄声,有个穿青布衫的男子,正翻身上马,回头喊她:“念之!”
沈清漪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记录里的梧桐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抬头,看见博物馆的走廊里,一个穿青布衫的男子正站在玻璃展柜前,背影像极了闪回里的林昭。
他回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她的眉间。
阳光刚好照在他脸上,她看见他的嘴角扬起,像极了前世的那个下午——他骑着黑马,笑着喊她:“念之!”
沈清漪的心跳得很快,她摸了摸眉间的痣,忽然想起古画里的女子,想起那个叫念之的姑娘,想起她等了一辈子的春天。
风又吹进来,卷着梧桐叶绕过画案,落在古画上。
画中的女子眉间的朱砂痣,亮得像颗正在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