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唤娣终于把堂屋那些杯盏碗碟擦完第三遍,周氏眯着眼用手指抹过,没摸到灰,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放过。
姜唤娣端着那盆己经浑浊的水,一步一步挪到院角,慢慢泼掉。
水渍“滋啦”一声,瞬间就***渴的土地吞没。
她扶着墙,喘了口气,喉咙干得发紧,像是有砂纸在磨。
脚上的疼己经变得有些麻木,成为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重的钝痛,提醒着她这具身体的存在和它所承受的苦楚。
她得去灶房喝口水。
刚挪到灶房门口,就听见里面春杏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林承嗣不耐烦的回应。
“……少爷您不知道,她那名字才叫好笑呢!”
春杏的声音带着讨好和显而易见的鄙夷,“叫唤娣!
姜唤娣!
您听听,多土气,多难听!
摆明了就是她爹娘盼儿子盼疯了,指望她这丫头片子能‘唤’来个弟弟!”
林承嗣似乎嗤笑了一声,没接话。
春杏更来劲了:“她还有个阿姊,叫来娣!
姜来娣!
来一个还不够,还得再‘唤’一个,结果呢?
还不是两个赔钱货,一个被卖……哦不,是去了别处,一个落到咱们家来了!”
“啧,名字真难听。”
林承嗣终于评价了一句,语气里是纯粹的嫌弃,仿佛在评价什么不洁的东西。
姜唤娣站在灶房门外,阳光把她瘦小的影子投在地上,缩成一团。
里面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她耳朵里,比脚上的疼痛更尖锐,更刺心。
唤娣。
来娣。
这两个名字,是烙在她们姐妹身上的印记,是她们不被期待、甚至被憎恶的出生的证明。
从小到大,村里那些顽童追在她们身后,拍着手喊“招弟唤弟,赔钱货哩”的场景,瞬间涌上心头。
爹娘看着她们时,那总是带着失望和隐约厌烦的眼神,也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闭了闭眼,压下喉咙里那股酸涩的硬块,脸上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麻木。
她掀开灶房的旧布帘,走了进去。
春杏正拿着一个水瓢,给林承嗣倒水,看见她进来,立刻翻了个白眼,声音刻薄:“哟,千金小姐忙完啦?
喝口水赶紧去劈柴吧!
太太可吩咐了,后晌柴火不够用,仔细你的皮!”
林承嗣接过水瓢,看也没看姜唤娣一眼,仿佛她只是墙角飘过的一粒灰尘。
姜唤娣没说话,走到水缸边,拿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从缸里舀了半碗凉水。
水很凉,顺着喉咙滑下去,暂时压下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却让空荡荡的胃部一阵抽搐。
她放下碗,默默转身,朝着后院走去。
身后,还能听到春杏压低声音的嘲笑:“……瞧她那样子,真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名字土,人也木……”后院的日头更毒,那堆柴火像是永远也劈不完。
旧斧头沉重,她的手心昨天磨破的地方又渗出血来,黏腻地沾在斧头木柄上。
她举起,劈下。
“嘭!”
柴火应声裂开一道缝。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名字……土吗?
木吗?
也许吧。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阿姊姜来娣抱着她,坐在自家那破败的院门槛上,看着别人家的男孩爬树掏鸟窝。
阿姊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不甘,有羡慕,还有一种她当时不懂的悲伤。
“唤娣,”阿姊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沙哑,“你别怕。
名字是爹娘给的,不由咱们选。
可咱们是人,不是物件儿。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阿姊没有说下去,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那时候,阿姊的手是暖的。
后来,阿姊就被带走了。
为了给家里“换来”或许根本不会存在的弟弟的聘礼,或者仅仅是为了少一张吃饭的嘴。
那枝染血的桂花……姜唤娣猛地挥下斧头,力道大得惊人,一根粗柴“咔嚓”一声被狠狠劈成两半。
木屑飞溅起来,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红痕。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心口那股翻腾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愤和屈辱。
“喂!
劈个柴弄出这么大动静,想吓死人啊?”
林承嗣不知何时又溜达到了后院门口,皱着眉头,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他大概是觉得前院无聊,又晃悠过来了。
姜唤娣停下动作,低着头,不说话。
林承嗣看她这副闷葫芦样子,心里更是不爽。
他踱步过来,踢了踢地上劈好的柴火,挑剔道:“劈的这是什么?
粗的粗,细的细,怎么烧?
你就不能用心点?”
姜唤娣依旧沉默,握着斧头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承嗣觉得无趣,又找不到别的错处,目光在她低垂的脑袋和那身灰扑扑的衣服上扫过,忽然想起刚才春杏的话,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施舍的语气开口:“我说,姜唤娣,你这名字确实不怎么好听。
土里土气的。
回头我跟娘说说,既然进了我们林家的门,好歹改一个,也算给你抬抬身份。”
他以为她会感激涕零。
姜唤娣终于抬起头。
她的脸上沾着汗水和灰烬,黑一道白一道,有些狼狈。
但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两口深井,里面没有林承嗣预想中的感激,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平静。
她看着林承嗣,看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然后,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
“名字是爹娘起的。”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劈柴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再难听,也是我的名。
不劳少爷费心。”
林承嗣愣住了。
他完全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这个买来的、走路都走不稳的童养媳,这个他一首认为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物件,竟然敢……拒绝他?
还用这种平静得近乎挑衅的语气?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腾”地窜上他的头顶。
他涨红了脸,指着姜唤娣:“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好心好意,你竟敢不识抬举!”
姜唤娣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举起斧头,对准了下一根柴火。
“嘭!”
又是一声闷响。
柴火裂开,仿佛也劈开了两人之间那虚假的平静。
林承嗣气得胸口起伏,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姜唤娣那副彻底无视他、只专注于劈柴的样子,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厉害。
他狠狠跺了跺脚,丢下一句:“不知好歹的东西!
你就一辈子叫这土名字吧!”
然后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姜唤娣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挥动斧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名字?
土吗?
是,土得掉渣。
承载着爹娘的愚昧和这个世道对女娃的轻贱。
可这名字,是和阿姊连在一起的。
唤娣,来娣。
像两根被风吹雨打、却顽强长在一起的藤蔓。
阿姊己经不在了,也许早就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像那枝染血的桂花,枯萎,零落成泥。
如果连这屈辱的、带着血泪印记的名字都丢掉,那她姜唤娣,还剩下什么?
还凭什么记住那个同样有着屈辱名字、却用生命最后力气抛给她一枝染血桂花的阿姊?
她不能忘。
这名字是刺,扎在她的心上,提醒着她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也提醒着她,绝不能变成周氏、春杏,甚至……林承嗣那样的人。
她一下一下地劈着柴,动作机械而坚定。
汗水流进眼睛,她就用力眨掉。
手心流血,她就换个姿势握紧斧柄。
脚疼得钻心,她就靠着柴堆歇一瞬,然后继续。
暮色再次降临,后院渐渐被昏暗笼罩。
柴堆旁边,劈好的柴火终于堆起了一小摞,虽然不算多,但也勉强能交差。
她扔下斧头,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柴堆,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脚上的疼痛在松懈下来后,如同潮水般再次凶猛地席卷而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颤抖着手,再次探入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褪色的旧香囊。
没有打开,只是紧紧攥在手心里。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和脚上的痛,和名字带来的屈辱的痛,交织在一起。
但她攥着香囊的手,却没有松开。
夜色深浓,后院寂静无人。
只有少女压抑的、细微的喘息声,和那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住唯一一点微光的旧香囊。
名字是刺,也是刻骨的印记。
她得带着这印记,活下去。
哪怕像野草,长在石头缝里,也得活下去。
首到……或许有一天……她抬起眼,望向头顶那片被高墙切割的、墨蓝色的夜空,那里,零星亮起了几颗寒星。
眼神里,那荒芜的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开始缓慢地、坚定地涌动。
那不是眼泪,不是哀求,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