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的摊位日复一日地出现在镇上熟悉的几个地方,每天面对不同客人的面孔,即使生意再忙,他的嘴还是像干活的双手一样闲不住。不管别人有没有用心在听,他东拉西扯地总是能找到不让自己冷场的话题。直到把鞋子交到客人手上,他的脸上还保留着刚才滔滔不绝的兴奋。
虽然有时候他的前言不搭后语有些令人费解,但总不忘夸奖一下自己的手艺和老婆的美貌。
但是回到家后,他又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老婆爱搭不理,对她的美貌视若无睹。除了用卷起的舌头在上颚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逗得床上的儿子发出咯咯笑声能让他意犹未尽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生活乐趣了。
寡淡如水的夫妻关系从老婆怀孕维持到了儿子三岁,熬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
阿宝第一次产生出对家庭未来的迷惘,因为他深知自己不能永远靠着补鞋这种不稳定的收入来维持日后开支,孩子要长大,社会在发展,身边的人不是靠自小努力混到了单位,混得了职称,比如哥哥阿贵。就是在工厂里三班倒得出卖体力获得了稳定工资,比如他的发小“周报福”。
所以他第一次深思熟虑起改行的问题,他找到了周报福,吐露出想进厂的想法。作为发小,他劝阿宝不要一时冲动,他可以帮他介绍到工厂去,但是当工人可没有在外面补鞋这么自由,家里有规矩,厂里有制度,他让阿宝回去考虑成熟再回头给他答复。虽然阿宝他妈和银娣都管不了他,但是进厂后领导是不会惯着他的。
阿宝抽着周报福给他的香烟,坐在自己的摊位上反复思索着他的话,直到嘴上被烧的只剩下烟***了,他都没有下定决心进厂的想法。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婚前的阿宝像个孤魂野鬼,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婚后的重担落在了他肩上,他只能负重前行。因为老婆是农民出身,虽然嫁给他后户口被划为城镇了,但是一没文化二没劳力的银娣也只能做些能力范围之内的家务事。
当年银娣在村里人的眼中显得的有些柔弱,性格怯懦又不苟言笑。生产队的劳作中总能看到手舞镰刀,马不停歇的割稻女人,相比粗壮的手臂和腰臀丰满的她们来说,银娣单薄的身型没有一点优势,没干一会就累的气喘吁吁。不过老天没有配备给她充沛的体力,却意外赐予了她一张漂亮的脸蛋,这也是常常引起有些女人的嫉妒而对她指指点点的原因。
不管劳动有多繁忙,大家对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总是津津乐道。当然,在任何有人聚集的地方,只要长相出众都容易遭来惦记或者嫉妒,除了那些心眼堪比针尖的女人,某些不正经的男人也常常在背后拿她的容颜开涮。
阿宝当初在知青下放的年代被分配到这个百公里外的村庄,就是在劳作时候的一面之缘,对这个长相婉约,皮肤雪白的女孩上心了。
虽然觊觎银娣的美色大有人在,可没一个敢在她当面表露心声,那些敢想不敢做的男人都在窃窃私语中把她当做了妄想的对象。也许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银娣对任何人都是一脸的冷淡,特别是田间休息中浑身散发出的凄美,被人偷偷叫做“林妹妹”。
可阿宝同其他男人不同,不管你是不是林妹妹,只要他看对眼了就会想尽办法引起她的注意。
他主动上前帮忙,想通过原始的劳动展现雄性的魅力,当然目的也是为了和她相识,但敏感的银娣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在每次遇到他时尤为紧张,刻意和他保持安全距离。
在那个保守的年代,大部分男人都留着简短的平头或者锅盖,唯有阿宝顶着一头显眼的长发,自然地挂在那张稍显瘦长的脸上,把两边的耳朵都盖住了。
当他走在村里的沙石路上,双手插兜,迈出的八字步伐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每走几步,他都会习惯性地用灵活的脖子把挡住眼帘的头发甩向一边。不管是从他嘴里吹出的口哨还是革命样板戏的曲调,在众人异样的眼光里他也毫不忌讳的卖弄着伎俩。
阿宝这种不合常理的行为遭到了大部分村民的白眼,在私下议论中听到最多的是说他像个“汉奸”,一个不正经的男人,猜测他在老家是不是一个“二流子”。最看不惯的还是老人和妇女,劝告自己的儿女远离他,就算路上偶遇也要绕道而行。
像林妹妹一样性格的银娣自然对他避之不及。
可阿宝不死心,银娣就像一个种子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他又找遍借口和她搭讪,挖空心思地想一些好听的话对她嘘寒问暖,但是银娣只要见他一张口就满脸的不悦,满眼的嫌弃,还未等说完整句就离得他远远得了。
对村里的那些老面孔她都不轻易和他们开口,更何况是一个来自外乡不知底细的“城里人”。
可阿宝这个楞头小子,就执拗地从她家里入手,经过了解,他感叹到银娣的家世和自己如此相似。因为十六岁的那年银娣丧父,她妈妈摇身一变,成了寡妇。银娣作为大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母亲除了要挑起养家糊口这副担子,还要提防村里一些污言秽语的传播。
寡妇的是非很多都是被人硬生生地造出来的。
不管是撒泼打滚的悍妇还是人云亦云的愚民,银娣她妈只要听到有损于家庭的流言,都会在路过她们的家门口怒斥,如果对方出来和她对骂,她也毫不示弱,对方抛来什么难听的话,她总是能回怼过去,气势上永远不落下风。
阿宝瞅中了机会,对银娣她妈百般抚慰,一口一个阿姨,劝她不要为了这些口舌之争伤了自己的身体,在多次的嘘寒问暖中逼迫自己发挥出超常的口齿,哄的她妈是暖心暖肺,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外来小伙刮目相看。
除了口头上的功夫,她们家里外的活,阿宝都是抢着干,什么重活脏活都往身上揽,因为没有了顶梁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银娣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就变成阿宝了。
这一切的动力都是来自于有朝一日银娣能对他的认可。尽管在两年的时间里,阿宝痴心不改,一味地付出只为等待银娣开金口,不管好坏,他总想着她对自己有个看法,但是令他失望的是银娣却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个字。
功夫不负有心人,阿宝执着地为她家无偿的付出了将近三年的体力劳动后,总算迎来了银娣对他初次的正面评价,不过是借用她母亲之口说出让他倍感欣慰的一句话“阿宝这个小伙子,干活有劲,脑子好使,会说话。”
阿宝除了无端地对母女献殷勤,对银娣的兄妹也是百般爱护。闲暇之余,经常坐在晒谷场的草垛上面,绘声绘色地讲一些不知被谁编出来的笑话,高兴至极还手舞足蹈,逗得她们和村里的其他小孩,围着他欢呼雀跃。个别孩子还拉着他的衣角,嘴里嚷嚷“阿宝叔叔,再说一个,再说一个”。
第三年的年末将至,眼看着下放任务即将结束,阿宝要返城了。一旦离开,只能在相隔百公里之外遥望日思夜想的林妹妹了。银娣母亲却把他拉到一边,在耳旁质问“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们家银娣?”
阿宝也很坦诚,直言不讳地说“我对她有心,就怕她对我没想法。”
银娣母亲又问“如果银娣跟了你,你会一辈子对她好吗?”
阿宝一听,这话有戏了,连连点头答应“会的会的,伯母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银娣母亲把阿宝叫到堂前,看到银娣早早站在了父亲的牌位前,低头不语。她母亲指着悬挂墙上的老公遗照说“你敢对老头子发誓吗?保证一辈子对她好,不能欺负她,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阿宝看着照片里伯父的容颜,竟然伸出一只手像入党宣誓一样,振振有词地说“我发誓,只要银娣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她好,不会让她生气,不会让别人欺负她,我会保护她一辈子。”说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母亲,又偷瞄了一眼银娣。
就这样经过在灵堂的二人对话后,没过几天到了阿宝返城的日子,银娣背着一个用旧床单裹起来的包袱,对着母亲抹泪,在紧闭的双唇里能听到她发出的“嗯嗯”声,是母亲在临行前的交代,也是对女儿第一次跟着非亲的男人远走他乡的担心。
这一去谁也难以预料,身边的几个妹妹们都围着银娣,眼里是不舍的泪水,嘴里是叽叽喳喳“阿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啊?你走了,妈要是想你了怎么办啊?”
最小的弟弟瞪着迷惑的眼睛问“妈,不好让阿宝叔叔留下来啊,为什么要带姐姐走啊?”
银娣母亲目光扫过几人被冻的通红的小脸,看着她们留在眼角下的泪痕还未凝结,只好又摸摸小儿子的头安慰道“不要担心,你们也会有这么一天的,人总是要长大的,妈也不可能跟你们过一辈子的。”
在难舍难离的气氛里,银娣母亲坚定地对着阿宝说出一句,我女儿交给你了,请不要忘了你发过的誓之后,就把余下的几个女儿紧紧搂在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沿着石板路走向村头,直到人影消失在最后一个拐弯处。两行滚烫的泪水才缓慢地从她细长的眼缝里滚落下来。
作为一个男人,下放农村哪有比带着一位美娇妻归来的成就更大呢,这让阿宝在胡同里行走的姿势都显得有点六亲不认了。邻居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反倒没有过多的夸赞,那些从小看着阿宝长大的老街坊们冲着他说“阿宝,你走了狗屎运了,能讨到这么漂亮的老婆,肯定是你们家祖坟冒青烟了。”
阿宝他妈对这个小儿子从小就不抱有任何希望,自从勉强读到小学四年级后实在跟不上班级的进度,被迫辍学后就像一只蚕蛹被养在家里,要么就整日潦倒在外,成了大人的眼中丁,别人嘴里的野孩子。直到十六岁那年跟老唐学了补鞋,才算有了一个正经的手艺。但背后很多人都戏谑他是个“臭皮匠”。
可没想这次给他妈一个天大的惊喜,带回了一个几乎令所有身边人都满意的老婆,也是给阿宝他们家里长了脸,几个姐姐也开始对这个弟弟另眼相看了。“臭小子,竟然能骗到这么漂亮的老婆”。
话说回来,像阿宝这样骨子里轻飘的男人,随便被人一捧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新婚期间,对银娣呵护备至,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
银娣怀孕后,在外出摊的阿宝也是逢人就说,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要做爸爸了,就算回到家后,对着老婆的肚子也是问长问短的,一副难以抑制的激动。
可好景不长,随着银娣的肚子慢慢鼓起来,阿宝的热情却慢慢减退了。当有人路过他的摊位,或者在胡同里遇到他时,关心地询问“阿宝,什么时候当爹?”可他总是淡淡一句“别提了,心烦……”。
以前只要阿宝在家的时候,各种家务都会抢着干,根本不让老婆插手,就怕动了胎气。可现在呢?洗衣做饭,刷碗拖地还不是银娣一个人全包了。阿宝就自顾自地站在对面的阿梅家门口,和她爸侃天侃地,高兴起来还拍着大腿仰天大笑。
可阿梅的父亲也意识到了不妥,谈笑间会提醒他说“你老婆怀孕了,你还是回去多陪陪她,帮她干点活。”
可阿宝不屑地把头一甩,说“没事,我老婆是农村人,没这么娇惯,女人啊不能太宠了。”
这番话说的阿梅父亲无言以对,无奈摇头。
最后还是阿宝他妈在饭店下班后的闲暇时间里,经常在自家和儿媳住处两头跑,能帮着一把是一把。对于这个做事就凭心血来潮,遇难事喜欢逃避责任的小儿子,她也没有办法对付。
可没想一晃三年过去了,阿宝亲身感受到了生活给他的压力,老婆再漂亮也是风光一时,靠长相能换来柴米油盐吗?养家的责任还不是要靠男人一肩挑起吗?
阿宝又想到周报福对他说过的话,进厂虽然没有在外这么自由,但是收入很稳定,只要不怕辛苦,养活家人不在话下。而且可以住在厂里的职工大院里,里面都是厂里的家属。
他又去找了发小,这次他态度坚决,一副充分做好了进厂准备的样子。将来要是他真的成了一名国营工厂的工人,也证实了年幼时候夸下的海口。当然也是为了摆脱人们对他“臭皮匠”的称呼。
周报福就骑着二八大杠带着阿宝去见领导。刚到门口,只见一扇钢铁栅栏的大门上,有几个显赫大字“山河造纸厂”。
初到贵地,阿宝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听着厂房里传来规律性的机器发出的操作声,被路过的工人用陌生眼光上下打量着,同时有两个扎着大马尾的姑娘,笑脸相迎地从对面走来,擦身过后不忘回头瞅他一眼。
周报福把他带到厂长办公室,了解阿宝的一些个人基本情况后,厂长态度倒是和蔼,起身后和阿宝握手道别,频频点头。周报福在厂里多年的敬业积攒了行内的口碑,人品早就赢得了领导的信赖,既然是他介绍来的人,***不离十了。看来这次阿宝的夙愿要实现了。
但厂长事后却对周报福说,阿宝这个人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唯一欠缺之处就是他的头发太长了。如果想成为一名正式的工厂员工,形象应该向稳重靠拢。毕竟要考虑集体荣誉的影响,不是个人鹤立独行的地方。
收到转告后,阿宝犹豫了半天,虽然为陪伴他多年能给予他足够自信的长发感到可惜,但回头他就去了剃头匠那里剪了一个标准的西装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照了又照,仿佛一个标准的工人形象出现在眼前。
果不其然,不久后喜讯从周报福的口中传来,厂里有个烧锅炉的岗位空缺,职业简称“司炉工”。阿宝很开心,但是为难的是要持证上岗,大字不识几个的他对于考取司炉证没有一丁点把握,而且对那些岗位的理论操守一时半会也理解不了,相比从小抱着书本死啃的哥哥来说,阿宝更倾向于实践,凡事行不行,都要上手以后才知道。
好在周报福在厂里的人情给了阿宝一个宽进严出的机会,领导说了,让他先掌握实践经验对工作有了充分了解后,再去考证。
周报福让阿宝回去好好把家当收拾一下,因为要正式入职工厂就要统一入住职工大院,厂里提供的宿舍都是免费的,但水电会在结算工资的时候扣除当月费用。
银娣对此也没有表明什么看法,男人养家天经地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老公孩子在身边,哪里就是家。
周报福叫来了一辆拖斗车,还带了一个工友前后进出的把阿宝家里的衣柜,棕绷床,写字台等轮番地往车上搬。还有那些七零八落的碗筷都一并打包,没过多久就占满车斗的空间。周报福把抱着儿子的银娣送入副驾驶室后,另外两个男人只能坐在车斗的挡板上,抓住后窗的把手。浑身湿透的衬衣在车子行驶的过程中,被耳边呼呼的大风吹的只剩下了汗渍的留痕,满身的臭味都消散在远去的空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阿宝看到前方有个宽大的门距,左右两边立着两根粗壮而结实的门柱,其中一根上面写着一列工整的美术字“出入平安”。
当车子穿过门距停在了一栋双层筒子楼的空地前,随着周报福从驾驶室和工友从车斗里下来后,阿宝立刻明白以后和银娣就要在此安家了。
有俩妇女坐在楼道里,隔着纱网的木门前面,各自编织着手里的毛衣。一位老人拿着蒲扇悠然地对着一个煤饼炉上的砂锅轻轻扇动。还有三个幼童在连接二楼台阶的水泥地面上玩着跳房子的游戏。
把银娣搀扶下来后,周报福就带着他们向边上的一个单间门走去。随着被钥匙打开的瞬间,她们看到了大约七八个平方米的空地,除了天花板上吊着的一只白灼灯泡,和报纸拼糊起来的墙面外,只剩下地上堆起来的一些纸屑,除此再无他物。很显然,之前有人住过,可能刚搬离不久。
在周报福的指挥下,男人们把车上的家具座椅一一搬进屋子,引得边上好奇的妇女起身询问“报福,有新同事要搬进来吗?”
报福微微一笑说“是的,我的朋友,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等把全部的家当放在了屋内合理的位置后,大家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但比阿宝更高兴的周报福仿佛想起了自己刚搬进大院时的情景。
“走,带你老婆去厂里转转,一会去我们的食堂喝凉茶。”
他们又坐上了车,报福稳稳地发动,两位男人挺立在车头的后窗位置,紧紧抓住车窗扶手,阿宝目光如炬地眺望着远方,就像看到了天边遥远的幸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