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是旧时代的牺牲品。
"他说这话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烛火熄灭后,程锦瑟躺在雕花拔步床上辗转难眠。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渐渐与记忆重叠,她坠入一场熟悉的噩梦——"姑娘忍忍,缠好了才能寻个好婆家!
"老嬷嬷枯枝般的手攥着她八岁时的脚踝,白布条蛇一般缠上来。
年幼的程锦瑟疼得眼前发黑,本能地踢蹬着双腿:"我不要!
疼!
""由不得你。
"母亲立在祠堂门口,手中的戒尺泛着冷光,"程家的女儿,岂能长着一双天足丢人现眼?
"她哭喊着求饶,却听见兄长程砚之在门外拍门:"母亲!
妹妹才八岁,骨头太嫩,再等两年——""闭嘴!
"戒尺重重砸在门框上,"再求情,连你一起打!
"梦境突然碎裂,转为幽暗的巷子。
逃跑的她赤着脚狂奔,青石板上的夜露冰得刺骨。
身后追赶的火把越来越近,拐角处突然伸出一只布满疥疮的手——"谁家的小丫头?
跟爷回家吃糖去!
"满脸麻子的男人喷着酒气,黄牙间垂下一缕口涎。
她拼命挣扎时,突然被家丁抓住。
最后看到的,是母亲铁青的脸和老嬷嬷手中浸了明矾水的布条......八岁的她反抗过,逃跑过,甚至咬伤了嬷嬷的手。
可最终,布条还是缠了上来,脚骨折断的声音像嫩枝被生生拗断。
后来她学会半夜偷偷解松布条,可脚终究比寻常女子小了一圈。
这个时代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任她如何挣扎,最后还是被裹成了他们想要的形状。
"少奶奶?
"春桃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
程锦瑟猛地睁眼,冷汗己经浸透寝衣。
窗外天刚蒙蒙亮,更夫的梆子声隐约可闻。
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脚——那些早己愈合的骨头仍在隐隐作痛。
铜镜前,她机械地往眼下扑粉,遮住失眠的青影。
镜中人穿着藕荷色立领旗袍,耳垂明珠轻晃,完美符合"沈家少奶奶"的体面。
只有她自己知道,裙摆下那双被折断的脚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少爷说今日陪您回程府。
"春桃小心翼翼道,"车马己经备好了。
"程锦瑟指尖一顿。
昨夜刚提离婚,今早就主动陪她回娘家?
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将鎏金耳坠重重按进耳洞。
青帷马车穿过晨雾弥漫的街巷。
程锦瑟透过纱帘,看见几个缠足妇人蹒跚而行,她们的影子投在灰墙上,像一串歪斜的符咒。
"岳父的咳疾..."沈晏清突然开口。
"父亲喝不惯西洋药?
"她打断道,目光扫过他西装口袋里的镀金钢笔,"还是您那位医学院的朋友有什么高见?
"沈晏清皱眉推了推眼镜,袖口掠过一缕陌生的香水味——不是沉水香,是带着侵略性的柑橘调古龙水。
程家大门漆皮斑驳,"诗礼传家"的匾额己经褪色。
程父程母早立在影壁前等候,见沈晏清剪短的鬓角,程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听说你在英国认识了新朋友?
"茶过三巡,程父突然发问。
沈晏清放下茶盏:"是位学医的林小姐。
""所以你要离婚?
"程母手中佛珠"啪"地断了线,檀木珠子滚了一地。
满室死寂中,程锦瑟听见自己腕间的玉镯磕在桌沿。
她想起那些深夜偷偷解缠足布的时刻,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变形的小脚上,像照着一对被折断翅膀的雏鸟。
"现在提倡婚姻自由..."沈晏清刚开口,程父突然拍案而起。
"自由?
"龙头拐杖重重砸在地上,"当年你父亲求亲时怎么不说自由?
"程父剧烈咳嗽起来,程锦瑟急忙上前搀扶,触到父亲嶙峋的肩胛骨。
这个曾经抱着她看花灯的父亲,如今瘦得连茶杯都端不稳了。
"岳父息怒。
"沈晏清起身作揖,"小婿只是...""闭嘴!
"程母突然厉声道,"我的锦瑟知书达理,整个帝都都羡慕我有这么个好女儿,十九岁嫁到你们沈家,侍奉公婆,生儿育女,如今你说离就离?
"她颤抖着指向门外,"去问问街坊西邻,看看唾沫星子能不能淹死你!
"沈晏清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包办婚姻是陋习,缠足也是陋习,这个国家被这些所谓的礼仪阻拦的发展的脚步,只有摒弃这些糟粕,中国才能重新富强起来。
我和锦瑟的婚姻本来就是错误""好个糟粕,好个陋习,好个错误!
"程父怒极反笑,从《礼记》中抽出一张发黄的纸,"当年你父亲立的字据还在——若负程氏女,沈家宗祠永不入谱!
"程锦瑟望着那张契约,忽然想起八岁那年,嬷嬷边缠足边念叨的话:"姑娘啊,疼过这一阵,这辈子就安稳了。
"可她的"安稳",原来只是一纸发黄的字据。
"你早知道他会提离婚?
"程母跟进闺房,声音压得极低。
程锦瑟摩挲着床柱上浅浅的刻痕——这是她出嫁前夜,用偷藏的绣花针刻下的"自由"二字。
窗外那株老梅树还在,八岁那年,她曾踩着它翻墙逃跑。
"他信里提过那位林小姐。
"她轻声道,"说她是...新女性。
"她没告诉母亲,自己偷看过兄长藏的《妇女杂志》,知道"离婚自由"这个词。
可她也清楚,在这个时代,一个被休弃的女子,只会比当年那个逃跑的小女孩摔得更惨。
窗外传来念清的笑声。
小姑娘在院里追蝴蝶,鲜红的头绳在阳光下跳动,像团小小的火焰。
程锦瑟轻轻合上窗。
她知道,这场婚姻的结局,早己不由她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