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然赤脚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脚底传来河苔滑腻的触感。
她机械地用脚趾拨弄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被涟漪扯碎又拼合——苍白的圆脸,被汗水粘在额前的刘海,还有那双与母亲如出一辙的杏眼,只是少了母亲眼角的细纹,多了几分迷茫。
498分。
这个数字像一只顽固的苍蝇,在她脑海中嗡嗡作响。
她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的鹅卵石,用力掷向水面。
石子跳了三下,沉入远处深水区,就像她的重点大学梦,扑通几声便没了踪影。
"时然?
"王霞的声音从堤岸上传来,带着小镇人特有的拖腔。
时然抬头,看见初中同学站在岸边的苦楝树下,手里拎着竹篮,里面躺着几根蔫头耷脑的黄瓜和一把绑着红塑料绳的豆角。
王霞穿着县纺织厂发的藏青色工装,胸前还别着上岗证,在阳光下反着光。
"听说你考完了?
"王霞踮着脚尖走下斜坡,眼睛不住地往时然放在石头上的成绩单瞟,"怎么样?
"时然下意识用裙摆盖住那张纸:"还行,应该能上本科。
"她声音干涩得像晒了三天的玉米秆。
"那太好了!
"王霞眼睛一亮,露出两颗虎牙,"咱们镇上今年没几个考上大学的。
我爸说..."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手指绞着篮子提手,"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让我去上海打工挣钱。
"她扯了扯工装下摆,上面沾着几缕棉絮,"下周一就准备走了。
"苦楝树的阴影斜斜地投在两人之间,时然闻到自己裙子上残留的樟脑丸味道,那是母亲从代销店拿回来的处理品。
王霞身上飘来淡淡的雪花膏香气,是小镇姑娘们最爱的那种茉莉香型。
"你真幸运,"王霞突然说,"有时老师这样的爸爸。
"幸运?
时然胃部一阵抽搐。
如果王霞知道父亲书房里那个上锁的抽屉装了什么——从小学到高中的每一张试卷、每一本作业,甚至包括她十二岁时写了一半的日记;如果她知道每个寒暑假父亲如何用红笔在她的假期计划表上画满密密麻麻的标记;如果她知道,因为一个歌词摘抄本,父亲亲手剪掉她的长发,她就这样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头发上了一周的课...远处传来母亲拉长声调的呼唤:"然然——回家吃饭——"这声音穿过闷热的空气,惊起岸边一群白鹭。
时然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沾着的青苔碎屑。
口袋里那张皖北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硌着她的大腿,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生疼。
时家的木板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红烧肉油光发亮,清炒空心菜梗切得长短一致,凉拌黄瓜片薄得能透光,还有一海碗飘着葱花的紫菜蛋汤。
时老师坐在上位,面前摊开着时然的高考试卷分析表——那是他托县中的老同学连夜整理的。
"语文作文偏题,"父亲用筷子尖点着表格,不锈钢筷套在灯下闪着冷光,"审题不严谨,立意流于表面。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评讲上周的模拟卷,但时然看见他太阳穴处一根青筋在跳动。
空心菜在她嘴里嚼出了苦味。
那道作文题《路》她本来想写青弋江边那条被洪水冲垮又重建的老桥,但临场想起父亲说过"高考作文要立意高远",硬生生改成了"改革开放之路"。
"数学最后大题步骤不全,"父亲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放在她碗里,动作精确得像在做演示实验,"明明会做,却省略关键推导。
"肉块颤巍巍地堆在她己经冒尖的米饭上。
母亲周淑芬无声地舀了一勺蛋花汤浇在时然饭里——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干饭必须泡汤才能咽下去。
汤水漫过米饭,把红烧肉的酱色晕染开来,像一幅水墨画。
"考上都好,考上就好。
"母亲说,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留着代销店货箱上的锈迹,"吃饭别谈这些了。
""就是考上了才更要总结。
"父亲放下筷子,陶瓷碰触玻璃转盘发出清脆的"叮"声。
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这是他要长篇大论的前兆。
"大学不是终点,是起点。
我己经联系了张老师,他女儿在省师大,可以借教材给你预习。
"时然筷子顿了一下,一根黄瓜片掉回碟子里:"爸,我...我想自己安排大学学习。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细弱,像只饿了三天的猫崽。
饭桌上的空气凝固了。
父亲缓缓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时然感觉后背渗出冷汗,棉质内衣黏在皮肤上。
"你自己安排?
"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轻得让人毛骨悚然,"就像安排高中三年那样?
"时然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
中考后那个闷热的下午突然闪回眼前——她攥着县中录取通知书冲回家,父亲却己经办好了本校高中部的入学手续。
"在我眼皮底下,你才能专心学习。
"当时父亲的话像法官宣判,不容上诉。
"老时,"母亲突然开口,声音像一把钝剪刀剪开了紧绷的沉默,"刘校长今天来店里买烟,问然然考得怎样。
"她夹了一筷子空心菜梗放在父亲碗里,"说咱们镇上今年就出了三个本科生。
"父亲的表情松动了一些。
他重新拿起筷子,不锈钢筷套碰撞出轻微的声响:"明天去学校谢谢各位老师。
特别是数学李老师,他给你补了那么多次课。
""嗯。
"时然应着,想起李老师办公室里总是关不严的抽屉,里面时不时露出半包中华烟和几张彩票。
有次补课时,那个中年男人突然凑近说她头发上有絮花,手指却在她颈后多停留了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