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终的妥协

>>> 戳我直接看全本<<<<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艰难爬行。

屋外麻雀的聒噪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河水低沉、单调的潮声,一阵一阵,像永不疲倦的背景音,固执地涌进来,填满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阳光依旧刺眼,却再也照不暖这屋里的空气,反而将那摊污渍、那被弄脏的钓竿、以及藤编笸箩边缘那道狰狞的裂痕,都映照得格外清晰,如同曝晒在审判台下的罪证。

“苦的?”

终于,父亲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还要低沉几分,却像裹着冰渣子的铁锤,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回响,砸在凝滞的空气里,也砸在黄栖川紧绷的神经上。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缓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

他不再逆光,那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彻底暴露在光线之下。

此刻,那上面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冻土般的寒意,以及被强压下去的、近乎失望的疲惫。

“你跟我说,强摘下来是苦的?”

他向前踏了一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靴底似乎还沾着河边的湿泥,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黄栖川,你今年二十有七了!

不是十三岁!

你告诉我,什么才叫‘熟’?

等你七老八十,牙齿掉光了,嚼不动豆子了,那才叫‘熟’吗?”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首首刺向儿子的眼睛,不再允许他躲藏在低垂的睫毛之后。

黄栖川被迫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

他看到了那眼底深藏的焦虑,看到了被岁月刻下的深刻纹路里积压的沉重,也看到了那份不容置疑的、根植于土地和血脉的“常理”。

那目光像无形的枷锁,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准备好的、所有关于个体自由、关于心理准备的辩解,都变得苍白无力,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阵短促而干涩的咳嗽。

“爸……” 他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粗粝的木头。

“别叫我爸!

我跟你妈,省吃俭用,供你读书,把你从这小镇子送出去,不是让你学了一身本事,到头来连个家都成不了!

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漂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极力控制情绪。

“你看看这镇上,跟你差不多大的,谁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谁不是下了班家里有口热乎饭,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等着?

啊?

你告诉我!”

母亲怯怯地叫了一声,试图缓和气氛,声音带着哭腔,“你别吼孩子……”“我不吼他?

我不吼他他听得进去吗?!”

父亲猛地转向妻子,声音陡然拔高,眼角的皱纹因激动而剧烈抖动。

“你看看他!

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

一天到晚闷葫芦似的,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啊?

连成家立业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都成了‘强摘’?

成了‘苦’的?!”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黄栖川的鼻尖,“你妈天天织那些小衣服小帽子,织了拆拆了织!

眼睛都快熬瞎了!

就盼着哪天能抱上孙子!

你呢?

你为她想过吗?

为我们想过吗?

我们还能等几年?

啊?!”

“我……” 黄栖川张了张嘴,父亲连珠炮似的质问,像密集的冰雹砸在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房上。

那些积压在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恐惧和忧虑,此刻被父亲的暴怒彻底点燃,混合着对父母愧疚的灼痛,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麻木和逃避,而是被逼到绝境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赤红。

“我不是不想!

我是不敢!!”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暴怒中的父亲和啜泣的母亲都愣住了。

堂屋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黄栖川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重新跌坐回矮凳上,双手深深***自己浓密的黑发里,用力揪扯着,仿佛要将那些盘踞在脑海中的梦魇连根拔起。

他低着头,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透出来,带着浓重的颤抖和无法言说的疲惫:“你们只知道催,只知道说别人都如何如何……你们知道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挣扎,眼底布满了血丝。

“你们知道看着身边最好的朋友,曾经那么恩爱,结婚才一年,就为了鸡毛蒜皮吵得翻天覆地,最后像仇人一样离婚收场是什么感觉吗?

你们知道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兄弟,结了婚,被房贷、孩子奶粉钱压得喘不过气,天天愁眉苦脸,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是什么滋味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长久压抑后的宣泄:“婚姻是什么?

是责任!

是枷锁!

是把两个活生生的人绑在一起,日复一日地消磨!

是柴米油盐的琐碎,是永无止境的妥协和忍耐!

是把自己的一切,喜怒哀乐,前途未来,都押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一场豪赌!

赌赢了,是你们嘴里的‘知冷知热’、‘安稳日子’。

赌输了怎么办?!”

他死死盯着父母,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人烫伤,“赌输了,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是两败俱伤,是半辈子的阴影!

是把原本可以一个人清清静静过的日子,搅成一滩浑水!

是连后悔药都没得吃!!”

“栖川……” 母亲被儿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震住了,她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失态,如此痛苦地剖析内心。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又停在半空,像被那无形的痛苦灼伤。

“你们总说‘找个伴’就不冷清了,” 黄栖川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更显悲凉,“可两个人在一起,如果只剩下互相消耗,互相怨怼,那种冷清,比一个人守着空屋子要可怕一百倍!

一万倍!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是心死了的冷!”

他疲惫地闭上眼,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控诉己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无尽的苍凉。

“我……我怕。

我怕我承担不起那个责任,我怕我给不了别人幸福,我更怕……怕把自己也拖进那个看不到尽头的泥潭里。

我一个人……至少清净,至少不会害人害己……”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无力地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藤编笸箩边缘,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只被狂风暴雨蹂躏后,再也无力起飞、只能蜷缩在角落的鸟。

那浓烈的青豆苦涩气息,似乎己浸透了他的衣衫,缠绕着他的呼吸。

父亲脸上的暴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愕然。

他怔怔地看着儿子蜷缩的背影,听着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那番从未想过的、血淋淋的剖白。

他以为儿子只是抗拒、只是不懂事,却从未想过,那沉默寡言的表象下,竟埋藏着如此深的恐惧和悲观。

那些关于朋友婚姻失败的例子,像冰冷的针,扎进了他固守了一辈子的观念里。

他第一次,有些茫然了。

母亲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

她不再顾忌,挪到儿子身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他因用力揪扯而凌乱不堪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她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心疼和一种迟来的理解:“川儿……我的傻孩子……” 她泣不成声,“妈和你爸……是盼着你成家,可我们更盼着你好啊!

盼着你身边有个人真心疼你、照顾你,天冷了给你添衣,饿了给你做饭,病了有人端水递药……我们不是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啊……”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丈夫,眼神里带着恳求。

父亲接触到妻子的目光,又看向儿子那脆弱不堪的背影,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

他脸上的线条,第一次显出一种深刻的疲惫和松动。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抽干了他胸腔里所有的力气,也抽走了刚才那雷霆万钧的怒火。

他走到桌边,拖过一张椅子,缓缓地坐了下来,不再是刚才那副居高临下的审判姿态。

他拿起桌上那个白瓷碗,里面碧绿的豆粒依旧饱满诱人。

他粗糙的手指捻起一颗,在指腹间慢慢摩挲着,眼神有些放空。

“栖川,”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苍老的疲惫,“你刚才说的……那些朋友的例子,爸听着,心里头……也不好受。”

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寻找一种从未尝试过的沟通方式。

“这世上,没有哪条路是铺满了鲜花,一点荆棘都没有的。

结婚过日子,磕磕绊绊,吵吵闹闹,确实有。

就像种地,你看着风调雨顺,可谁知道哪块地里没遭过虫害、没遇过旱涝?”

他将那颗豆粒放回碗里,目光投向门外那片在风中摇曳着嫩绿生机的菜畦。

“可你不能因为看见别人地里遭了灾,就吓得连种子都不敢撒啊!

你不撒种子,就永远尝不到丰收的滋味!”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恳切的力量。

“你怕担责任,怕给不了人幸福?

这说明你心里有杆秤!

你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

可这责任,它不是一座山,非得你一个人扛着!

两个人,是互相扶持着往前走!

天塌下来,也有个肩膀跟你一起顶着!”

他身体微微前倾,试图捕捉儿子低垂视线里的一丝波动。

“你说一个人清净,不会害人害己……可孩子,这人活一辈子,除了‘不害人’,是不是也得图点‘好’?

图点‘暖’?

图点……念想?”

他的声音有些发涩,“你妈织的那些小衣服,是盼着抱孙子,可那针线里,织进去的更是盼着你好的心!

是盼着等我们老得走不动了,两眼一闭的那天,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真心实意地疼着你、挂着你,跟你血脉相连,让你在这人世间,不是孤零零的一个!

这……这就是根啊!

有了根,心才踏实,人才算真正在这世上扎下了!”

这番话,从一个习惯了沉默和权威的父亲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沉重的力量,像一把沉重的钥匙,试图去撬动儿子那扇紧闭的心门。

黄栖川的身体,在母亲温柔的抚触和父亲这番从未有过的、近乎剖白的肺腑之言下,僵硬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抵着笸箩边缘的额头,传来藤条冰冷的触感,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巨浪。

父母的焦虑、世俗的压力、朋友的悲剧……这些曾像巨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此刻在父亲那“根”的比喻和母亲滚烫的眼泪面前,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缝隙里,透出的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对父母衰老的恐惧,对孤独终老的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暖”的微弱渴望。

母亲感受到儿子身体的微颤,像是看到了希望,连忙擦去眼泪,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川儿,爸妈不是逼你立刻怎么样……我们就是……就是怕你一个人,太孤单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

她试探着,声音轻柔得像羽毛,“你舅舅,他认识的人多。

我跟他说说,就……就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安排你们见个面?

就当……就当多认识个朋友,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成不成,都在你!

爸妈绝不勉强你!

行吗?”

她紧紧盯着儿子的侧脸,屏住了呼吸,仿佛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审判。

父亲也停止了摩挲豆粒的动作,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身上,那里面没有了逼迫,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祈求的等待。

河水的潮声似乎更响了一些,低沉地呜咽着,拍打着无形的堤岸。

堂屋里,那滩污渍还未干透,钓竿上的泥痕依旧刺眼,空气中苦涩的青豆气息也未完全散去。

时间,在父母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淌,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

黄栖川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额头抵着藤筐,一动不动。

只有那插在发间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

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惨烈的风暴。

恐惧的巨浪与责任的礁石猛烈撞击,对孤独的冰冷认知与父母衰老身影带来的刺痛交织撕扯。

那扇紧闭了太久的心门,在内外交攻的巨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暴风雨过后的废墟,只剩下满目狼藉的疲惫。

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潮声吞没的音节:“……好。”

这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父母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母亲猛地捂住了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混合着巨大释然和心酸的泪水。

她连连点头,哽咽着:“好!

好!

川儿,好孩子!

妈这就……这就去跟你舅舅说!

不急,咱们慢慢看!

慢慢看!”

父亲紧绷的身体,也瞬间松弛下来。

他深深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看着儿子那张苍白、疲惫、没有任何喜悦的脸,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无奈。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站起身,走到屋角,拿起那块擦拭钓竿的绒布,走向那根被污损的矶钓竿。

这一次,他擦拭的动作不再是带着虔诚的仪式感,而是显得有些沉重、滞涩,仿佛要抹去的,不仅仅是竿身上的泥污。

黄栖川依旧坐在矮凳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

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菜畦,那些充满生机的嫩苗,此刻在他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指尖残留的青豆汁液早己干涸,留下一点紧绷的凉意和淡淡的青草腥气,挥之不去。

他答应了。

不是向往,不是期待,更像是在生活的重压与亲情的绳索双重绞杀下,一次精疲力竭的、无声的投降。

一场为了平息风暴、安抚衰老父母而不得不踏入的、前途未卜的未知旅程。

相亲,这个他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词,此刻像一个冰冷而巨大的阴影,缓缓地、不容抗拒地笼罩下来,将他和他脚下这片西月里本该充满生机的土地,一同拖入深不见底的、苦涩的潮水之中。

河水的潮声,依旧低沉地呜咽着,一阵,又一阵。

仿佛在为这无奈的妥协,奏响沉重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