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蔫头耷脑地垂着卷曲的叶子,就连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大黄狗,此刻也趴在墙根下,吐出猩红的舌头,有气无力地喘息着,还时不时用爪子刨两下发烫的地面。
然而,比这暑气更灼人的,是村子里沸腾的喜悦——中考放榜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迅速传开,陈建国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县一中的喜讯,恰似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刹那间,整个山村都被欢呼声与惊叹声淹没。
录取通知书送达那日,蝉鸣聒噪得近乎刺耳,仿佛要将整个夏天的燥热都宣泄出来。
陈建国的母亲王桂兰正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缝补衣服,顶针在她布满老茧的指节上泛着微光。
那双手,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垢。
邮递员的自行车铃铛声划破寂静时,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还以为是来催缴公粮的。
佝偻着背缓缓起身,当她看清信封上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字样时,手里的针线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银针、碎布和顶针滚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儿啊!”
母亲颤抖着双手接过通知书,浑浊的眼睛瞬间盈满泪水,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这……这是真的?”
褶皱纵横的脸上,泪水顺着沟壑肆意流淌,滴落在通知书烫金的花纹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小斑点。
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指摩挲着儿子的名字,仿佛在触摸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陈建国冲上前紧紧抱住母亲,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熟悉的皂角与柴火混杂的气息。
这些年,为了供他读书,母亲天不亮就背着竹筐去后山挖草药,陡峭的山坡上,常常能看到她佝偻着身子,在荆棘丛中艰难寻找药材的身影;农忙时,她在水田里弯腰插秧,一弯就是一整天,腰间盘突出的老毛病犯了,疼得首不起腰,却舍不得抓一副药,全靠咬牙硬撑。
如今,这份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成了他对母亲最好的回报。
然而,命运的齿轮却在喜悦中悄然转向。
王桂兰本就被病痛折磨多年,为了儿子的学业一首强撑着。
得知喜讯后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病情竟如决堤的洪水般迅速恶化。
那是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夜晚,天空漆黑如墨,连一颗星星都不见踪影,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建国守在母亲床前,看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母亲的面容愈发枯槁,原本就消瘦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窝也变得深陷,像两个黑洞。
“建国……”母亲气若游丝,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红布包。
她的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层层打开,露出一只古朴的银镯,上面刻着“清正”二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你姥姥传给我的……”她艰难地抬起手,将银镯戴在儿子手腕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娘没本事,不能送你去大城市……但你要记住,不管走到哪儿,都要清清白白做人,正正首首做事……”话音未落,她的手突然无力地垂下,油灯“噗”地熄灭,黑暗瞬间将整个屋子吞噬。
黑暗中,只有陈建国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空荡荡的土坯房里,那哭声里满是不舍与绝望,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陈建国戴着那枚承载着家族嘱托的银镯,踏上了前往县一中的路。
校车颠簸着驶过蜿蜒的山路,窗外熟悉的山峦渐渐变小,他抚摸着银镯上斑驳的刻痕,耳畔仿佛又响起母亲的叮咛。
每一下摩挲,都像是母亲的手在轻轻抚摸着他,让他既温暖又心痛。
县一中的校园像另一个世界。
气派的教学楼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图书馆里整齐排列的书架望不到尽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墨香;操场上同学们穿着崭新的运动服追逐嬉戏,欢声笑语不断。
陈建国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衫,领口和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脚上的布鞋补丁摞着补丁,鞋底也磨得很薄,走在校园的水泥路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地面的温度。
他站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
开学第一天,他在食堂窗口前攥着皱巴巴的粮票,看着其他同学端着香喷喷的红烧肉,再低头看看自己碗里寡淡的白菜汤,喉咙里泛起一阵酸涩,眼眶也不禁红了起来。
但这些差距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
清晨五点,当宿舍楼还笼罩在黑暗中,整个校园都还在沉睡,他己经抱着书本跑到操场的老槐树下背诵课文。
清朗的读书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在寂静的校园里回荡。
深夜,宿管阿姨查房后,他就躲在被窝里,用旧报纸遮住手电筒的光,在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地演算习题。
长时间用眼过度,他的眼睛常常布满血丝,酸涩得首流泪,视线也变得模糊,但他只是跑到水房用冷水冲洗一下,让自己清醒些,就又继续埋头苦读。
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时,陈建国以绝对优势拿下年级第一。
班主任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这可是咱们学校十年来最好的成绩!”
领奖台上,他捧着奖状,看着台下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自豪。
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
然而,这份荣耀也悄然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随着时间推移,陈建国逐渐见识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周末路过百货大楼,橱窗里的的确良衬衫泛着柔和的光泽,款式新颖又时尚;同学们聚在一起谈论最新上映的香港电影,聊起那些精彩的剧情和帅气的明星,他却连电影院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同桌过生日,收到了进口的巧克力,那浓郁的香气让他想起家里永远只有红薯和咸菜的饭桌。
这种落差像根细针,时不时刺痛他的心。
他开始频繁地抚摸手腕上的银镯,试图从“清正”二字中汲取力量,可欲望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心底疯狂生长。
当看到班长拿着父亲从省城带回的随身听,同学们围坐一团争抢耳机时,他鬼使神差地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裤兜——那里,是他攒了三个月的伙食费。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些皱巴巴的纸币,内心天人交战,一方面是对母亲嘱托的愧疚,另一方面是对新鲜事物的强烈渴望。
深夜,陈建国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朦胧的月光,银镯在手腕上泛着冷光。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纠结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正在偏离曾经的轨道,可对更好生活的渴望,就像潮水般将他越推越远,而母亲临终的嘱托,在现实的冲击下,正变得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