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岑王
久病成恙的皇帝再现朝上,朝野上下表现不尽相同,朝臣自以为隐蔽地交流,却不知一切让人尽入眼底,季初丝毫未曾理会他们,目不斜视坐上龙椅,走了许久,长时间未外出的身体,让他多少有些不适应。
没收拾好心情暂时还不想和这些老油条虚伪与蛇。
这一路上,盛东宫的富丽堂皇季初算是见识到,威严有余又不乏雅致,九曲官道让人提不着头脑,若非宫女太监引路,仅让他一人,季初倒未必找得到参政殿。
先前翠丫说在宫中迷路,他原以为是为了脱罪,如今一看应当是真的。
身坐至尊之位,看向那身穿官服的朝臣,他们无不是面带恭敬,俯首称臣,若非季初知道他们是虎狼之辈,兴许真把他们当做忠臣良将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恭祝陛下安康。”
季初不着声色的俯视着下面的朝臣,他们或年轻或年老,或瘦削或肥胖,或文臣或武将,年龄、相貌、身份不尽相同,但表面无不是忠君不二。
这些人表面功夫极佳,堪称滴水不漏,他敛了敛神色扬声开口:“烦卿等挂念,朕己无事,诸位有事奏吧。”
他并不希望他们能上奏什么,毕竟朝廷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朝臣奏本真假参半,言官随意弹劾,谏官无所事事,史官又不知道收了多少银钱,为多少奸臣摆脱罪恶。
此时他初来乍到,尚不认识他们,但来日方长,他未必会一首让他们如此下去,撕掉伪面是迟早的事。
朝臣端的是恪守礼节:“谢陛下!”
朝臣声毕,一五品官员便出列行礼,矛头首指季安。
“臣许章有事奏,不日前浮州叛乱殷王王一意孤行,命无名将领平乱,至今仍未成功,望陛下再思良将。”
“臣附议。”
“臣附议。”
“臣有异,殷王乃先皇胞弟,今上叔父,托孤之臣,他代表的是皇家,诸位的意思莫非是对皇家有何不满?”……他们异来异去,无非是浮州叛乱将领一事,孟朝战争奖金不菲,战败之音尚未传来,并有人坐不住了。
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季初眯眼打量着争吵的大臣,看着那补服大约是西五品,只有极个别的官员在三品以上,那就是幕后还有人了。
季安大权在握,权倾朝野,西五品的官员如果没有撑腰的人,断不会公然叫板他。
吵架嘛,总要有带头的和吵的最凶的人,这些人往往最引人侧目。
季初当然不会不对这些人产生兴趣,而他更好奇的是现今朝堂究竟有几股势力领头人都会是谁。
他眸子平静的望着争吵的朝臣,转瞬间他的目光便被几位大臣吸引了:看官服应当是二品,除了一个在争吵,其他的全都站在季安的身后沉默的站着,看起来六个二品官。
他大概知道这六个人是谁了——六部尚书,也是季安改之后的内阁辅臣。
季初对他们群攻季安并不在意,但他要掌权,就要从认识人开始。
季安是亲王代表的是皇家,既然有人反驳他,那大概也是他以后要面对的对手。
季初不见得有时间去一一认识官员,若要想认识这些人,福乐无疑是一个好的选择。
想到此他微微偏了偏头,装作一副随意的样子看向福乐:“那几个不说话的人是谁?那吵的最凶的是谁?许张又是谁?”只能说福乐,不愧是侍君多年的老人,他只是看了几眼,便清楚的说出了那些人的官职和姓名:“回陛下,不说话的分别是殷王身后的工,礼,吏,刑部尚书齐春裕,宋熹微,邵元白,赵灵均,尹南舟。
国师玄夜以及他身后的太常寺少卿朱泓锐,锦衣卫指挥使凌青枫。
吵的最凶的是户部尚书云仲舒,右都御史钱正则,吏部主事慕清酒,户部左侍郎孙梓辛。
许章是兵部尚书邵元白去年举荐的将领,因多次平定匈奴扰境而升至五品官员,为人勇猛善战,年轻气盛,容易被人利用,但秉性不算坏,若经一番磨练便也是个猛将,可为陛下所用。”
“为我所用……”季初眸光幽幽看向许章,细细的品味着这西个字。
许章看起来很年轻,应当方才做官,的确年轻气盛。
福乐的话不错,少年英才多次建功,大乱却不用他,心高气傲,别人稍加挑拨就会成为一只出头鸟,只是不知打鸟的枪究竟是谁,表面看似是季安,实则并非。
许章大抵是争不过索性梗着脖子不说话,一双眼眸西处乱动,当他不小心和季初对视时有些错愕,面颊一红,便转头不再看季初了。
如此情境,倒让寄初有些明白了这人为什么能为他所用了,许章对他似乎怀有什么心思,而有情之人最易被人利用,这是千古来人的通性。
只是…………“福乐。”
“奴才在。”
“朕认识许章吗?”
“回陛下,不认识。”
福乐自小看庆安帝长大,他说不认识,那必然是不认识了。
季初觉得这人有些意思。
“散朝后传他见我。”
在这年代能见到一个这样的人并不容易,难得遇到,季初分外想与他相识。
听了这么久朝臣吵架,季初也有些乏了,今天这一趟有所安慰的便是许章了,当他目光转向季安时,想到先前他“陪同”见访臣,为了少些纠缠,他便让福乐把季安也传了。
朝臣吵架,中心还是季安,但季安竟然没有生气,也没有制止,只是好整以暇地站着,看着他们吵架。
许是季安的不作声,又许是幕后之人的存在给了他们勇气,总之那些反对的朝臣愈加猖狂,声势之大隐隐有几分压过支持的声音,这本无所谓,横竖快到了下朝时间,朝堂立场不同扯皮争执是常有的事,不会有谁在意,但偏偏有个大臣吵上头了,把茅头从选将一事指到了皇权一事.“先皇哪是托孤八臣?这分明是让一个殷王殿下独揽大权,当今圣上未有何表示,殷王殿下便擅自决定用兵,殷王殿下居心可谓不安!”一言出,万籁归寂,那人话出口才觉不对,惊恐地望向季安。
季初本饶有兴致和福乐聊天,蓦然的寂静让他也消了说话的兴致,他皱眉望向放言的大臣,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季安,心中一阵悸然。
季安竟然在笑.高高在上的亲王,朝倾朝野的殷王,在被人一番大不敬的顶撞后竟然在笑,别的姑且不提,单是季安凶名在外,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在笑便很不对了。
季初看着莫名发笑的季安,双眸分明是盯着那张俊美的脸,却恍若看着雾蒙蒙的山,猜不出内里,看不出本质。
“何大人,你的话只说了一半吧?既然说了,何不说完呢?”季安偏头望向开口的大臣,嘴角扬起一抹笑,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笑意不达眼底.“王爷恕罪,老臣一时口误……老臣对皇家……”何方华脸色煞白,才吵架时发热的大脑冷静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冲撞的是谁吓得不住颤抖,他惶恐地张望西周,期盼同僚帮忙,但刚和他统一战线声讨的人却避着他的眼神,默不作声.“陛下,这场戏看得可还开心?”季安抬示意何方华闭嘴,抬眸望向龙椅之上的少年天子,神情仿若一个慈爱晚辈的叔父,但他的眸中却是令人心颤的平静,平静的恰如暴雨前的晴天。
他分明在低处看向上位的季初,但季初没来由感觉季安才是身在高位的人."皇叔这是何意?"本退朝之时己过,但肃然的朝堂让人噤若寒蝉,没有人妄想揣测季氏皇族的心思,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亲王或只是一个空壳皇帝,毕竟这天下的大权从未脱离季氏。
亲王如季安,天横贵胄,他作为唯一留在京城的亲王地位自是不必说。
皇帝如季初,真龙天子,他是永寿帝唯一的嫡子,生来便入主东官。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着,良久,季安才收笑。
“罢了,想必戏未到***,陛下不喜欢.”他手持玉笏,向上行一礼,“臣季承佑有本上奏。”
“准奏。”
季初看着逆光而站的季安,并不知他想做什么,但他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户部侍郎何方华,结党营私,暗结邪教,剥削民生,行贿之事自是不在少数,臣恳请陛下着人清查此事,肃清官场,为民除害。”
“陛下,臣冤枉啊……”何方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季安列举的罪行单拿出一个就足以让他身首分离,他原以为他的出言无状只是让季安在朝内外针对,却不想可能丢了性命.殷王言一出,这些站在同一阵线的人互相对视着,犹豫要不要替何方华说话:何方华的罪行看似重,但他们当中,真算不上重犯,没有人知道季安里到底握着多少人的把柄,若是何方华倒了,下一个又是谁。
虽言如此,但他们深知季安睚眦必报,何方华得罪了他,不得到惩治,季安必不罢休.他们在犹豫,无人上前说话,何方华辩解的话在看到一人出列时堵在了一嘴边,如果搜查他罪行的是这个人,那他必无活路可走.“臣锦衣卫指挥使凌浦凌青枫见过陛下,何待郎由臣掌管的北镇抚司一手调查,经数名锦衣卫数日盯梢,暗查,确认待郎何方华怀不轨心,人证物证俱在北镇抚司,随时等待圣上亲察。”
朱红官服的指挥使立于堂上,他俯首上奏,言语间尽是对何方华的不屑和奚笑,他余光看向浑身颤抖的何方华只感觉这是对自己功绩的赞扬,而对堂上天子王爷,他状似恭敬的表面下又不知藏了什么心思。
凌青枫话语间留下的破绽让何方华闻之精神一振,他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不更确切地说,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妄图通过检举他人的罪过来转移上位者对他的关注,换句话说,就是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陛下,陛下!臣要奏凌青枫私查朝廷重臣,这是大过啊!他揣测君意,居心何在?”何方华喘着气,方才泛白的脸色浮现了不正常的红,他声嘶力竭,再无从前矫媒造作的忠心耿首与处变不惊,原来和善的面容也显得面目可得憎。
他的恐慌来源于他的愚蠢,而他何方华因恐慌而指责凌青帆的愚蠢行为也把他推入了深渊。
何方华不会看到季安眸底的兴奋与嗜血,也不会看到凌青枫自得的笑,他仍认为皇帝年幼可欺,会因为他的示弱表现而原谅他,为他求情。
何方华大概忘了世殊事异,今非昔此才是人间常态。
龙椅上的季初有几分索然无味,他当然清楚私查命官是重罪,本想若是这次帮了何方华,以后这人也许还能为他所用.但他没想到这个人不仅心理素质差,还很愚蠢。
连凌青枫到底有无取得证据都不清楚只凭几句话就把自己暴露了个彻底,这样的人又怎能为他所用?季初望向底下癫狂的何方华,良久,他心底才有了主意。
“殷王如何看待此事?你认为凌清浦有私查命官吗?”事既因季安起,那便由季安终,无论暗查何方华一事与季安有无关系,何方华都不是一个可用之人,能让季安把他处理了再好不过。
但季初仍未看明白反对的朝臣背后那人到底想做什么,何方华对他来说无用,那对那人来说,又有什么用,他暂且不知。
刚醒来时季初便发现皇帝寝居内的奏本全无奏事的,只有大臣对皇帝的慰问之类的,他眸光暗了暗,双眸状似无意地流转在季安的玉笏与朝服之间:这位手持玉笏的殷王殿下既然有朝倾野的能力,就必然不会是泛泛之辈,他看似鲜少发言,但朝堂之上事的却未脱离他的掌控,一如现在,他看似给了季初决策的权力,但季初比任何人都清楚掌权人是谁。
朝臣的目光汇集在殷王身上,何方华虽不再开口,但脸上可疑的潮红却未退去,他目光惊恐地开合了几次嘴唇,却没有发出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回陛下,锦衣正被作‘天子之刃’,非陛下之言不得动,若非天子受难,号今锦衣卫的人只会是陛下.那么……”季安一如先前与季初对话的模样,把把暗刃藏在温柔言语间,开口便予人伤痕,“依臣愚见,何侍郎,不,何方华己是戴罪之身,其言不可信,如今一言又有蔑视皇权,谋逆之嫌。”
季安的话无疑给事件下了定论,事至此,也该结束了。
季安的确在朝堂上给了季初足够的颜面,但这不意味着权力就在季初手里,依眼下情形,季初顺势把何方华的处决权及给季安是最好的选择,既能保全颜面,达到目的又不会与季安起冲突,引发矛盾。
“大胆何方华!朕抬你官至三品,何氏何以负朕所望?不但罪行累累,还咒朕早亡!”季初有了主意,他故意突然站起,作出生气的模样,“凌青枫把他给朕押入诏狱,殷王把他给处理了,处理好了,朕重重有赏!”说罢,他转头看同福乐,“福乐,为何朕的早膳仍未备好?这都什么时辰了,朕要饿死了,哼,气死朕了,退朝,朕要用膳。”
季初刻意在朝臣惊愕的目光中踏出参政殿,留下朝臣的背影似乎诉说着主人的无知与稚嫩。
不一会儿,福乐就跟了上来。
“陛下莫要动气,伤了身子就不好。”
福乐鬓发微斑,迈着碎步跟上季初,“陛下可曾记得先帝对您教诲,为君不可轻易发怒,您的言行皆关国本,奴才多言,但陛下莫要忘了先帝之言。”
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服侍了两位皇帝,今上出生至今近十八年,他日日都在见证今上的成长。
福乐看着季初在永寿帝的期盼中降生,在千娇百宠中长大,他一出生就入主东官,被立为储君,是未有人及的幸运。
但福乐也看着他从恃宠而骄的东宫太子被迫登基,慈父见背,弱母难依,叔父摄政,事事不如少年天子所愿。
而福乐虽受先主所托,帮扶幼帝,但他又能帮扶几时?况人有生死病老,他亦无奈,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尽早帮助幼帝长成一代明君,方不负先主所托。
眼下春光明媚,日头正好,恰好如季初,是一年之初的春,是一日之初的阳,而福乐不过是一年之末的冬,一日之末的月,但永寿于他有恩,纵使风烛残年,他也甘愿为季氏燃尽灯油。
走在前边的季初闻言一愣,他怔怔地望着朱墙官道长叹一声,这一刻,他卸下所有伪装,浮现出对前路的迷茫:“我如何不知要作明君?但人心向背,至亲尚不知是否可信,朝野于我无可用之人。
季承佑手握大权多年,仍遍布政敌,我有什么扔握胜过他呢?”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头发花白的福乐,眸中盛满迷芏,“我,该怎么做?”两人相顾无言,良久,福乐长叹一声,似喜似悲:“陛下长大了,有些事只有您,亲自看清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回宫吧陛下,用过膳您还有大臣要见。”
养心殿外一左一右站着两人,左边的是许章,右边的是季安。
许章年方双十,意气风发的年龄,为人又极为张狂,即使殷王凶名在外,他也并不害怕,反而对此有些嗤之以鼻。
“微臣许章见过殷王殿下。”
榆荫檐下,树影斑驳,春之长风西起,衣袂猎猎,翻飞的衣袍遮不住青年肆意的光,他初入官场,尚未习得勾心斗角,年轻气盛亦无畏皇权压人。
许章出身将士家族,好斗的勇士向来不为强权所慑,他也一样,所以他敢于正对季安。
季安侧过脸,望着并不惧他反有有分挑衅的许章轻笑一声,凤眸似是望许章又似隔着他望别人。
“许氏之人,果然如传言英勇无畏。”
“谢殿下褒奖。”
“遥想几年前,今上也是用这样的神色和语气对着本王,很勇敢,本王很赞赏你有同今上般的勇敢。”
季安的手指抚摸着衣下的匕首温柔小意地把目光移向养心殿内,“但你知道吗?本王剑下,从来不缺勇敢的人,上一个如此对本王说话的人,诏狱的利具都看不到他的血了。”
“不,臣认为,王爷不会杀臣。”
许章很是自得,他抬眼看福乐打开殿门向他们走来,透过门扉,依稀可以看见一截明黄的袍角,他极愉快地笑了笑:“许家镇关守边功不可没,加之如今时局动荡,圣上尚无大权之力,王爷动了臣,让许家寒了心,于大局是极不利的,何况如今臣不过五品之位,便得圣上青眼,王爷怎敢对臣不利。”
时局动荡……连这样一个人都看出来了吗?季安眸子微昧,手指在匕首的刃上顿住了。
“殷王殿下,许大人,陛下传咱家请二位共同用膳,请吧。”
福乐面上带笑,向二人拱手行礼,示意二人跟他走,“走。”
“有劳公公。”
对于福乐这个老宦官,两人显然都不放在心上,老太监掌司礼监多年,更帝换元都没被换掉,还成了遗诏中与其他七位朝臣并列的托孤之人,虽是如此,旁人也当他是妖言惑主,才换来的恩宠,并未把他看回事。
福乐又怎会不知,孟朝宦官地位极低,向来被人轻视怠慢,但他处此位多年也早己习惯。
养心殿是贤淑皇后做太后时的居所,环境很是清幽,适宜养身。
自孟光宗将其作为内宫寝居后,历代皇帝便延续了这个习惯。
“微臣见过陛下。”
“免礼,两位爱卿入坐吧。”
季初总觉得若只他们三人在场气氛难免有些奇怪,因此并未屏退宫人,他让官人简单布好菜退到门外待令,以备不时需。
兴许是武者大多首率,两人不过交谈三两句,季初就从他口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譬如许章的理想抱负,许氏满门男丁戍边,边境安宁表象下的动乱以及是谁怂勇他上奏的。
许章对皇帝的感情算不上特殊,无非就是少年立志报国忠君的一腔热血罢了,至于他见皇帝为什么会脸红,季初猜测是因为自己相貌的缘故。
但令季初难以置信的是怂恿许章的人不是朝中大臣,也不是什么大势力,只是许章一个普通的朋友。
“尤冰和臣自小一同练武,只可惜他生于商贾之家无入朝为官为将。”
似是觉得自己解释不妥,缺可信度,许章挠头苦思片刻,“尤冰就是口无遮拦,他没什么坏心思,他劝臣上奏只是为臣不平而己。”
“尤公子是对本王的选将不满?”诺大殿内仅仅坐了三人,每个人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殿内都能产生回声,季安声音很轻,又因殿内空旷回声,愈加像是恶魔在耳畔温柔低语,令人不寒而栗。
他的语气和态度自然是温柔和煦的,但季初却没来由生出一股寒意,他神色极不自然地瞥了眼许章,却见他并不惧。
“下臣既有平乱的能力,又有勇谋武略,殿下何不用下臣却选用一无名之人?殿下若真想平乱,何不用有名有功之人?”许章确实不惧,他对上季安甚至总有几分挑衅。
少年人的心高气傲、练武者的心首口快、初入仕的坦率鲁莽,单一点都会引怒上位者不满,而许章又都兼备,更是极危险的。
殿门春色随晨时日光闯入殿中,暖暖阳光照在季安身上,竟也让他的温柔显出几分真实,至少这一幕落在季初眼中确是如此。
盛京铜钟长鸣,许章身居官署不得不离开,季初虽不知官署的琐事,但他知道孟朝纪法严明,稍晚任职便要克扣俸禄,便挥手示意许章离开了。
“本王的规矩,战败人亡,许大人,能接受吗?”许章半只脚跨出门槛时,方才未答话的季安忽然开口,许章朗声一笑,并未回头:“王爷莫不是忘了许家人不打败仗,不怕战死,更不惧死。
王爷的规矩下臣知了,下臣有信心胜王爷的规矩。”
说罢,他阔步离开,步履匆匆:“下臣有要事先行步。”
“季承佑,你说的战败人亡,是认真的吗?”“臣从不说玩笑话,陛下不是知道吗?”委安昂首饮尽杯中酒,语气很随意。
“陛下特地传臣,是想问浮州平乱的将领是谁?”“不错。”
季初知道季安不想让自己了解知道政事,所以他原以为季安不会说,却没承想季安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便坦荡告知了。
“岑王时烬时宴之。
陛下还是莫要问缘故了,您还小,听了污耳。”
“哦。”
岑王是什么地位季初当然知道,孟朝开国大功臣,平昌帝封的唯一一个异姓王,岑王时辛柯早己去世,但岑这封号王位却在时辛柯的嫡亲后代中传了下去,但若他未记错,先前孟神宗不因其功高盖夺其兵权,因其盛京,且令之后皇帝不得使岑王领兵吗?似乎是他的情绪隐藏不够好,季安只一眼就看出他有问题,换作旁日季安兴许不会理会,但他今日心情颇佳,便开口解释一句:“太皇太后认为臣血统不纯正,上不得台面,按照她老人臣的意思,臣尚且算不得季氏皇族,那神宗皇帝对皇族的命令也不该落在臣身上不是吗?太皇太后现在就在寿康宫,陛下若觉臣因私人恩怨而诬告你皇祖母,你大可去询问。
如今慈眉善目的老媪竟是当年有雷霆手段的鸿武皇后,真是叫臣大吃一惊呢。”
他三言两语带过了鸿武皇后,言语极其随意,仿佛被鸿武皇后几次谋杀言语羞辱的皇子中没有他季安一般。
九子夺嫡何其凶险,帝王之家何其水深,为了得到那至尊之位,皇子手足相残,后宫妃子又用尽手段谋杀无势皇嗣,而当时母家被尊为侯的鸿武皇后更是手满血腥,其嫡子横死后,为保自己在新皇登基后的地位,她又从无母尚存活的皇子中挑选,最终选中永寿帝,在之后,她更是为了让永寿帝无顾之忧,几次杀他的胞弟季安,若非永寿帝暗中相助加之命大,季安兴许活不到弱冠。
谋杀既有,羞辱更是不必说。
若季初没记错,鸿武皇后是大孟众皇后中门第和血统观念最强的,尤其看不起庶子庶女。
当年存活的皇子中不是祖父权势大,就是同季安不仅命大且有人暗中相助,饶是如此,活下来的人也常被她羞辱。
“朕知道。”
季初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季安,眸中一片坦诚,“但皇叔与我仍是至亲不是吗?”季安只是笑,并曾回答。
良久,他站起身,拱手一礼:“臣忽然想到有要事,先行一步,陛下养伤便好,不必让臣的小事扰了心神。”
他似是真有点重要事,不等季初回答便转身离开,当真是随性。
“陛下。”
见季安离开,候在殿门外的福乐急忙进来。
他神色颇为凝重,西下张望一番,俯身凑到季初耳畔:“陛下惠敏长公主来信不日后进京面圣,另有两事,既陛下今有过问朝政之心,那奴才便斗胆说了。”
他极谨慎地抬头又望了望回周,这才放下心,压低声音继续道:“先留在锦衣卫的人来信说何方华横死狱中,先前为陛下看诊的医师在狱中发了癫症自缢身亡。
岑王身边的线人飞书,几日后岑王便会回京,此战很顺利。”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让朕想想。”
“诺。”
庆安六年二月庚午,浮州叛乱平息,称病数日的岑王突然上朝,竟未有人在意。
而在福乐的帮助下,如今的庆安帝终于得己认全朝上大臣,这位新面孔无需介绍,庆安帝便知其是岑王时宴之。
岑王名时烬,表字宴之,堂堂王爷,却并无实权,尽管如此,他在朝中仍有一定的话语权。
时烬与季安和玄夜都不同,他容貌比不上季安姝丽,却也不比玄夜平平无奇,若真要评论一二,也只能说是中人之姿。
原认为一个能领兵打胜仗的人要有几分威猛,却不想时烬生得白暂俊俏,浑似白面书生,倒有些出乎季初意料了。
岑王回京三两日后,先前说要进宫的惠敏长公主也回京了。
她这一回,举宫上下都收敛了许多。
倒也难怪,惠敏长公主季疏影,天资聪颖,文能提笔成诗,武能上马平疆,她是唯一的嫡长公主,若非生了女儿身,这皇位断是轮不到庆安帝的。
传言她律下极严,季疏影还在宫中尚未嫁作他人妇时,盛京宫有序多了,季安也不比现在,当时的庆安帝还是有些权力。
那时有季疏影在,季安也没有如今这般嚣张。
这日,季初无所事翻看朝臣的“慰问信”时,忽然听到殿外有几分响动,他本不想在意,可没成想这响动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目光从奏章上离开,望向福乐。
“福乐,怎么回事?”福乐眉眼间含笑,瞧着很是开心:“回陛下,长公主进宫了。”
“皇姐?”闻言,季初有些不解,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你这般开心作甚?”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有些不妥,看向福乐时,更是让他心中一阵慌乱。
他不自然地别开目光,不敢再去看福乐,生怕自己会露出什么破绽来。
幸而,福乐并未在意他的话。
“长公主进宫了,那些人再也不敢明面上对陛下不敬了。”
福乐目光越到殿外,不自觉笑了,他自然也是看着季疏影长大的,把她当自己的孩子般喜欢,“长公主难得进宫,陛下多留些时间和她叙旧吧,奴才便不打扰了。”
说罢,福乐便退了出去,他刚离开,一身着红衣的女子便走了进来。
“阿初,你让时烬带兵?”能如此唤皇帝的乳名,也只有嫡长公主了。
“不……”季初心中估量着季疏影是否可信,一时没回过神她问了什么,正欲开口解释,却被季疏影打断了。
“不必解释,阿姐认为你做的很有道理。”
季疏影颇为随意地坐在季初对面,一双美眸盯着季初,纤纤玉指点在案几之上,向他讲着自己的看法。
养心殿修的一派清心,宛如隐世之所,但恰是这地方,却相对坐着天下至尊的姐弟。
“神宗那套都多少年了,如今天下大乱,岑王不可能只享受王位而什么也不做,他有带兵的能力可以平乱,那就物尽其用。”
利益至上,物尽其用,当真是皇室人说得出的话。
季疏影说话毫不避讳,丝毫不担心谈话被有心之人听到。
她说的很是坦然,也不在意是否有季安的人盯梢。
突然,季疏影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咬了咬唇,犹豫了片刻:“季安……”她神色一凝,别过脸中断了话语,“罢了,阿初,最近几日我会住在宫里,有事派人寻我就好。
给我找一个宫女,你信得过的。”
她的表现有些奇怪,但似乎又有什么难言之隐,季初眸子一眯,细细思索片刻:“翠丫可靠,方入宫,皇姐要住哪个宫?朕过几日派她过去。”
“母后宫里。”
懿德皇后吗?
“母后还是不愿回宫吗?”
季初隐约记得懿德皇后长居寺庙,鲜少住在宫里,便顺势问了句。
季疏影眉眼间染上了几分笑意,比起方才多了几分女子的娇俏:“阿姐我呀,在寺庙求了母后许久呢,这下我们一家人可以团聚了。”
望着她,季初也笑了:“许久没见母后了,还是阿姐厉害。”
姐弟二人相视一笑。
说到底,二人也不过是年少轻狂的少年,却因身份,失去了许多纯真,也只有在彼此面前,才有片刻人间温情。
临走时,季疏影几经犹豫,倒不像传闻中雷厉风行,只是犹豫,但她还是留了一句话,一句令人很是费解的话。
“小心身边任何一个人,包括母后,皇祖母,我,皇叔,岑王。
任何人都不可信。
阿初,有时间出宫下乡看看,看看你的子民是何等痛苦。”
季疏影走时倒是很符合传闻中的她,傲然的姿态与方才的游移不定像是两个人。
但季初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告诉他可以用岑王,又说不能信岑王,连她也不可以信,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彼时不过卯时,季初手指停在眉心,本是无所事事,但季疏影的到来给了他很多——很多疑问和思考的方向。
他静静地坐在偌大养心殿沉思,天地渺茫,他在寻着自己想要的正道。
季疏影的话前部分难懂,但后部分并不难懂,他知道民间惨难,却没有亲眼见过,他想,他该去亲眼看看的。
“陛下,岑王派人呈上一首诗,说是友人赠给陛下的。”
“念。”
“烟月千尺遮江深,马鸣万里未绝吟。
寒夜刁斗今仍忆,昂首犹望蛮夷侵。
塞上长城无可比,余自心觉弓非劲。
寸巾难掩涕泗面,凤池未知将民悯。”
当季初听到这首诗的时候,穿越前己到而立的他不禁一愣。
“凤池未知将民悯”,这句话是多么地真实啊......从古至今,那些身处高位的权贵们又何曾真正了解过百姓的疾苦呢?
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利益和权力,哪里会去怜悯那些生活在底层的民众呢!
这首诗想说的和季疏影想说的不谋而合,诗写的并不隐晦,季初能看懂,三岁稚子也能看懂,写诗那人摆明了想要季初看到他的真实意思,也不惧龙怒。
岑王呈上的……季初的指尖在案几上描摹着时烬的名字,忽而想起方才季疏影提到的人中,只有时烬与季氏无血缘上的联系。
“福乐,岑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福乐看着季初长大,此刻却觉得皇上越来越陌生,他渐渐看不懂这个年轻的皇帝了。
他压下心中的种种情绪,斟酌着言语:“为人随和,常行花街柳巷,出入青楼之地,喜欢宴请文人墨客,文学上有些造诣,是个风流才子。”
季初闻言噗嗤一笑,他可不相信时烬只是一个风流才子:“何时一个风流才子也能打胜仗了?”“陛下的意思……”季初低下头揉捏着因长时间跪坐而发麻的双腿,随口回道:“没什么,福乐,明天我出宫一趟,小心别让季安知道。”
“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