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意识破碎的低吟如同冰冷铁屑,沉淀在每一寸麻木的神经末梢。
昏暗摇曳的应急指示灯红光,像浸透了血液的眼珠,镶嵌在布满油污与破孔的操作台边缘。空间里弥漫着机油、劣质消毒液、某种生物碱刺鼻甜腥与浓烈血腥气混合的浑浊气味,令人窒息。
林启明躺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如同被肢解后遗弃的机械残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粘稠铁锈的刮擦剧痛,右肩被碾碎的骨膜神经如同被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视线完全被厚重浓郁的血色雾霭笼罩,只能模糊分辨出头顶那块滴落冷凝水珠的、锈迹斑斑的弧形顶板轮廓。大脑里是核爆后的辐射荒漠,意识结构体被强行撕裂粉碎的剧痛余波仍在反复冲刷,只有一片空洞麻木的白噪音。医生那三根“榨取”权限碎片的炽白光针残留下的精神伤痕,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冻疮。
“……哈……哈……”粗重断续的喘息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溢出,微弱的气流混合着血腥泡沫喷溅在冰冷的金属表面。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
寂静。
压抑的、如同凝滞树脂般的死寂笼罩着这个狭小空间。只有水滴从管道接缝处滴落的空洞声响,砸在金属地板上——“哒……哒……哒……”——如同丧钟的秒针缓慢行进。
时间在剧痛中扭曲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窸窣声,撕开了沉默的帷幕。
林启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扭动僵硬的脖颈,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颈椎不堪重负的***,目光穿过血色视界的迷雾。
几步之外的地面上,莉亚平躺着。
她的姿势僵硬得像躺在停尸台上的标本。那层曾在她皮肤下疯狂涌动的冰蓝电子神经脉络之光已然熄灭,只留下极其黯淡、若有若无的冰蓝色丝线纹路,犹如极地冻原上微弱流淌的地下暗河,微弱地覆盖在灰白如死尸的皮肤表层。它们以一种微弱的脉冲节奏明灭着,像是垂死萤火虫的最后挣扎。脖颈处那片炭化玻璃状的污染纹路依然存在,但边缘似乎被一种无形的、极低温的寒霜死死冻结锁固,如同封冻在液氮中的异星标本。炭黑纹路与冰蓝丝线纹路的交界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自然的透明感,仿佛随时会崩解成无形的粉尘。
没有呼吸起伏。
死寂。
林启明的心猛地向深渊下坠,扯动撕裂的胸腔带来更强烈的剧痛。
就在他绝望几乎要吞噬残存理智的瞬间!
莉亚搁在身侧的、那只同样覆盖着黯淡冰蓝纹路的左手小指,极其细微地……向上抽动了一下!
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拨动!
紧接着,是整个左臂紧贴冰冷地面的皮肤,极其微小幅度地绷紧又松懈,像被极细弱的电流瞬间穿过!
她的胸膛,那片覆盖着破旧制服碎片的区域,极其极其微弱地向上起伏了……一个几乎无法被肉眼看出的弧度!仿佛用尽亿万年的时光积攒起了一次吸气的力气!
极度的……不协调!如同一个精密的生化人偶,在能量极度匮乏下极其艰难维持基础生理运作。那点微弱的生命脉动与遍布皮肤的诡异冰蓝纹路、静止的炭黑污染区形成令人心头发凉的诡异反差。
“……活……的……”林启明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挤出一个模糊的气音。劫后余生的复杂感受堵在喉头。
“活是活了。”一个沙哑、如同齿轮咬合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是医生。他从阴影笼罩的金属箱上站起身,褪色的麻布斗篷如同垂死秃鹫的羽毛。油炉熄灭后他摘掉了兜帽,露出一张真正如同风干腊肉的脸颊——皮肤是病态的蜡黄,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与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刀刻的河床,左侧半边脸的下颚骨位置更是覆盖着一层粗糙、似乎由某种劣质合金直接铆接在人骨上的金属义体,随着说话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一双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红光下如同腐坏的灯泡,一只眼珠是浑浊的琥珀色,另一只则是散发着微弱红光的粗糙电子义眼。
“活得像块泡在液氮里的肉。”他走过来,动作因衰老而缓慢,却带着一种手术刀般的精准。他蹲在莉亚旁边,那只枯槁的手——一只纯然的血肉,另一只则是由无数细密的金属关节组成的精密机械探爪——伸向莉亚脖颈处的维生胶体撕裂边缘。机械爪的几个尖端无声探出比毛发还细的探针,点在冻结的炭黑污染边缘。
嗡——!
极其轻微的震动传来!探针接触点的空气瞬间凝结出一片冰晶!但炭黑污染区的表面纹路毫无反应。
“……物理熵增被强行冻结在现有结构……活性抑制率超过99%……”医生浑浊的机械眼盯着自己指尖探针反馈的读数,嘶哑地念着,“……代价是……她的基础神经活动同步率被降至……近乎脑死亡阈值……低温逻辑假死……无自主意识复苏可能……”他抬起那只冰冷的电子义眼,看向勉强支撑着抬起头的林启明,“……也就是说……你把自己烧成傻子换来的……只是一具功能正常、但不会思考的深度冰冻休眠舱。”
冰棺。林启明被巨大抽离感击中。莉亚活着……但她的意识呢?那些曾经的鲜活、过目不忘的执着、对逻辑纯粹的洁癖……被封冻了吗?还是在与污染的对冲中被彻底碾碎了?
“‘火种协议’……你听到的。”角落一直沉默的高瘦男人突然开口,冰冷的电子音带着一丝金属摩擦特有的高频噪点。“那低频意识回响……是什么?”
林启明猛地一震!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冰冷的宣告:逻辑防火墙……即将抵达阈值……非核心指令……强制激活:火种协议……次级归档……那仿佛来自宇宙规则本身的、毫无情绪的低语。
“……档案馆……”林启明喉头滚动,艰难地挤出词语,“……底层系统的……某种……强制备份响应?”他只能猜测。那声音的冰冷质感,带着超越现实维度的规则感,与档案馆核心那永恒不变的“逻辑守则”底层代码如出一辙!
“……火种……协议……”医生布满老年斑和金属衔接痕迹的干瘪嘴唇无声地重复这几个字,那只冰冷的电子义眼如同探照灯般锁定林启明,“……档案馆的东西……你身上这点残留的……权限污染源……能触发……档案馆底层指令?”他的语气带着浓重的质疑,但电子义眼闪烁的红光显示出高速思考的状态。
林启明无法回答。他自己也是那“指令”投射下的碎片,是“无效宣告”的活体证据。
“瓦伦丁!”矮壮男人的声音带着焦躁打破凝固气氛。他正将一个复杂的接口***角落里一台同样锈迹斑斑、布满手工焊接痕迹的监控终端。屏幕上闪烁着刺眼的雪花噪点和不断刷新的错误提示窗口。“‘灰巷’压力指数还在涨!第三区的冗余护盾发生器过载烧了一个!辐射泄漏警报响了!”
被称为瓦伦丁的医生猛地转过头,那只浑浊的肉眼和冰冷的电子义眼同时扫向监控屏幕。“‘铁眼’呢?!主链路的‘铁眼’节点还能覆盖这里吗?”
“干扰太大!”矮壮男人用力拍打着终端的金属外壳,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光印’塌陷点爆发的信息熵流风暴太强了!量子链路断得跟狗啃一样!‘铁眼’只给我们拼凑出一堆没头的烂数据!这玩意儿像中了病毒的垃圾处理机!”
屏幕上的雪花噪点中,偶尔能强制刷出几幅极其模糊、跳帧、分辨率极低的碎片化图像——
-一片极其黑暗的背景中,几个极其微小、散发出苍白微光的无面人脸剪影如同幽灵般悬浮。
-一段扭曲拉伸的星空图像,数颗星辰如同融化般流下惨白的光流。
-一个巨大的、边缘锐利如同抽象几何画作的纯黑立方体漂浮在混沌背景中,下方标注着完全无法识别的怪诞文字符串。
-最后是一副极其混乱、充斥着闪烁噪点和撕裂痕迹的图像:一艘外形如同破损的、巨大的暗灰色人类星舰,舰桥侧舷断裂的巨大舱口处,涌出无数蜂群般的微小黑色飞梭!飞梭群的前端赫然刺眼地标记着……人类联邦的鹰徽?!
高瘦男人(代号“钩刃”)的冰冷电子眼死死锁定了最后一幅勉强闪现又瞬间消失的图像。他覆盖着外骨骼的肩部微微紧绷,面罩下的呼吸频率似乎加快了一微秒。
“……联邦舰队……深空……遗迹……碎片……”他冰冷的电子音带着一种极度的冷硬,“……‘铁眼’……垃圾数据……拼接错误?”
“钩刃说的对!”矮壮男人(“扳手”)用力拍掉屏幕边缘爬过的一只金属壳甲虫,“档案馆的记录早就被污染啃得千疮百孔!鬼知道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数据垃圾拼出来一个假想敌图案!你看这舰船样式像大崩溃前的老古董了!那什么飞梭?资料库里根本匹配不到!肯定是谁篡改了数据库碎片里的旧纪元科幻影视素材库!***垃圾!”
瓦伦丁医生却沉默着。他那只冰冷的电子义眼正对着屏幕角落一闪而逝的图像局部(黑色立方体和下方怪诞字符)进行着超高倍的扫描与记忆存储。干瘪的手指在机械义爪上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表面,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咔哒声。那频率带着一种……隐秘的、计算密码般的人机链接感?
“垃圾信息……也是信息。”医生的沙哑声音如同砂纸刮过骨头,“熵流风暴里捞上来的东西……碎片……本身就是病毒侵蚀档案馆后的……呕吐物……关键不在图像真假……”他猛地转向躺在操作台上的林启明,那只冰冷的电子义眼如同灼热的钉子死死钉在意识混乱的林启明身上!“……关键在……‘它’为什么会触发在你的权限碎片对冲过程里?!你接触过……档案馆里那些被……‘咬掉’的区域?!”
“咬掉……?”林启明意识浑噩,瓦伦丁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带着强烈的精神层面的震音。他混乱的思绪碎片里,疯狂翻滚着档案馆底层那片绝对的“空洞”……那条物理硬件层面的逻辑裂痕……
“空洞……被……啃噬……”他嘶哑地、无意识地吐出破碎的词语,每一个字都牵扯着神经的剧痛,“……历史节点……坐标……被……抹除……”
“抹除?!”瓦伦丁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射出锐利的精光!干枯的身体微微前倾,一股如同沉沦墓穴中爬出的冰冷兴奋感弥漫开来。“……坐标?!具体什么坐标?!被什么……抹除?!谁干的?!”
“……不……知道……”林启明喘息着,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深渊在拉扯。“……像被……虫……蛀空……”
“虫?!”瓦伦丁浑浊的机械眼闪过一丝极其刺眼的红光!“啃噬者?!”
这个名字从他干瘪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忌惮与……某种被压抑的滔天怒火!
“扳手!把终端拖到‘静默区’!用加密回路给我连进档案馆的物理表层历史备份点!调取核心日志里所有带有‘啃噬’‘删除’关键词的记录!”瓦伦丁猛地站直身体,对着操作终端的矮壮男人厉声咆哮!干枯的嗓音因激动而破音变形!“钩刃!启动备用隔离层!最高级物理屏障!这信息不能泄出去一丝风!”
钩刃一声不吭,动作快如鬼魅,布满黑色装甲的金属义手瞬间***墙壁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暗格接口!嗡!一道微不可闻的隔绝力场嗡鸣响起,整个狭小空间似乎被罩进了一个隐形的铅罐。
扳手已经连拖带拽地将那个笨重的破旧终端拖向角落一块清理出来的区域,手指在布满油垢的键盘上疯狂敲打,动作带着难以置信的熟稔与急躁。屏幕上开始强制加载一个极其简陋、边缘还在不断闪现乱码的、带着档案馆物理记录层特征的日志检索界面。
瓦伦丁不再看林启明和莉亚,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锁定在那个跳动着错误信息的破旧终端屏幕上。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下颌那块粗糙冰冷的金属衔接骨,浑浊的眼珠深处,那团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冰下火山般的、对那所谓的“啃噬者”的无尽仇恨与刻骨铭心的恐惧,正伴随着档案馆物理日志记录的滚动,一点点……被强行揭开陈年的伤疤!
林启明躺在冰冷的金属上,残破的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下艰难维持。瓦伦丁对“啃噬者”这个名字的剧烈反应,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他混沌的思绪。
档案馆的伤疤……历史的抹除者……“啃噬者”……
他的视野角落里,躺在冰冷地面上的莉亚,皮肤表层微弱的冰蓝纹路如同寒风中颤动的蛛网,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频率,极其缓慢地明灭着。那节奏……似乎……与角落里扳手在破旧终端上高速检索档案馆日志残片的敲击声……隐约吻合?又似乎是……与瓦伦丁那只敲击着下颌金属骨头的机械爪发出的细微咔哒声……产生了某种奇特的……谐振?!
错觉?还是……那强行注入她体内的“档案馆污染碎片”,在隔着昏迷的皮囊,与外界的信息流进行着某种无声的……扭曲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