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王建国提着两罐麦乳精,玻璃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母亲李秀兰胳膊上挎着块叠得方正的的确良布料,蓝底白点的花样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清清,把领子翻好。
"李秀兰突然转身,手指灵巧地替他整理运动服领口,"你大伯最讲究这些。
"王清点点头,趁机打量这个陌生的村庄。
土路两旁是清一色的砖瓦房,偶尔有几栋黄泥墙的茅屋夹杂其间。
每户门前都堆着柴火垛,拴在树下的黄牛悠闲地反刍。
远处打谷场上,几个半大孩子正用竹竿捅枣树,青枣噼里啪啦砸在晒席上的声音像下雹子。
"看路!
"王建国一把拽住差点踩进泥坑的儿子,"魂儿丢啦?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栋带砖砌院墙的平房格外气派,门楣上"豆腐世家"的匾额己经褪色。
院子里飘出炖肉的香气,王清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建国来啦!
"一个系着花围裙的胖妇人从厨房探出头,圆脸上油光发亮,"清清又长高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捏住王清的脸颊,"这小脸瘦的,今晚大伯娘给你炖了排骨!
"王清被扑面而来的葱蒜味熏得后退半步,这肯定就是母亲提过的大伯娘王桂花了。
她手上还沾着面粉,在他脸上留下几道白印子。
"大嫂,这是上回说的的确良。
"李秀兰赶紧递上布料,"供销社新到的花色。
""哎哟这多不好意思!
"王桂花嘴上推辞,手却飞快地把布料塞进围裙口袋,"快进屋,你大哥刚磨完豆腐回来。
"正屋里烟雾缭绕,西个男人围着小方桌吞云吐雾。
上首坐着个方脸盘的中年男人,浓眉下一双鹰眼扫过来,王清立刻知道这就是大伯王建军了——村里有名的能人,豆腐坊老板兼生产队副队长。
"清娃子过来。
"大伯招招手,声音像砂纸摩擦,"听说你考上镇中了?
"王清还没开口,旁边穿着的确良衬衫的瘦高男人就插话:"72分,刚够线。
"这是二姑父张志强,村小学的数学老师,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总带着审视。
"能考上就是本事!
"坐在角落的黝黑汉子突然出声。
他军绿色上衣口袋里别着三支钢笔,是小姑父周卫国——镇上供销社的采购员。
大人们开始讨论今年的收成,王清悄悄观察着这个"家宴":十五瓦的灯泡下,褪色的年画上胖娃娃抱着鲤鱼;掉漆的八仙桌上摆着罕见的玻璃转盘;墙角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正在播《岳飞传》,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接触不良。
"孩子们上里屋吃去!
"王桂花端着一盆土豆炖排骨进来,油花在表面欢快地跳跃。
王清刚要跟着几个堂兄弟走,却被大伯叫住:"清娃子留下,马上初中的人了,该听听正事。
"李秀兰担忧地看了儿子一眼,王清却暗自庆幸——与其在小孩堆里露馅,不如在这儿装乖。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正襟危坐,手指却在膝盖上悄悄敲摩斯密码保持冷静。
"镇中离咱村十二里地。
"大伯嘬了口烟,"住校费一学期二十块,粮票另算。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咱老王家这辈就出了清娃子一个初中生,我的意思——""大哥,"二姑突然插话,她盘着时髦的卷发,手腕上的上海表闪闪发亮,"小玲下半年也要上五年级了...""女娃读那么多书干啥?
"大伯娘端着凉拌黄瓜进来,声音陡然拔高,"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饭桌上顿时剑拔弩张。
王清盯着自己碗里突然多出的排骨,发现家庭伦理剧在哪个年代都一样狗血。
"要我说,"小姑父周卫国慢悠悠地开口,"现在政策变了,城里个体户都发了财。
王清要是能考上中专,毕业就是国家干部。
"他夹了块豆腐给王清,"供销社老刘的儿子,去年分到县商业局,现在连局长都给他递烟。
"这番话像冷水滴进热油锅。
大伯的眉头舒展开来,二姑父的眼镜反着光看不清表情,而王建国己经激动得手抖——他盛汤的勺子碰得碗沿叮当响。
"这样,"大伯一锤定音,"学费我出,但清娃子每周得帮我记豆腐账。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清,"听说你这次数学考了89?
"王清心里咯噔一下。
试卷上明明写的是72!
正不知如何回答,小姑父突然大笑:"大哥你记混了,89分是小玲期末考。
"他转向王清,"不过清清心算确实好,上回在我那儿,一筐鸡蛋眨眼就数清了。
"这明显是递梯子,王清赶紧顺杆爬:"就是乘法口诀不太熟...""那考考你!
"二姑父突然来了兴致,"一斤豆腐八分钱,三斤二两多少钱?
"饭桌骤然安静。
王清眼前浮现出小卖部的价签——这是送分题啊!
他故意掰着手指装模作样数了五秒:"两毛五分六。
""嗬!
"大伯猛地拍桌,搪瓷碗跳了起来,"老张家那小子算半天还错了,清娃子张口就来!
"李秀兰脸上笑出两道深纹,悄悄在桌下捏了捏儿子的手。
王清却注意到小姑父若有所思的眼神——这位供销社采购员正盯着他随手在桌面画的算式,那是21世纪的竖式乘法。
话题很快转到夏收分工。
趁大人们争论不休,王清溜到院里的压水井旁透气。
月光下,几个堂兄弟正在枣树下玩弹珠,看到他出来立刻作鸟兽散——看来原主在小孩中威信挺高。
"心算挺厉害啊。
"小姑父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王清转身,看见周卫国手里转着个亮闪闪的东西——居然是台微型计算器!
"上海产的,华侨商店才能买到。
"他意味深长地说,"下回来镇上,我带你见识下真正的账本。
"没等王清回应,屋里突然传来摔碗声。
大伯的怒吼穿透窗户:"放屁!
我王建军的侄子怎么能去学剃头?
"透过窗玻璃,王清看见父亲罕见地挺首了腰板:"学门手艺怎么了?
清清要是考不上...""必须考大学!
"大伯的拳头砸在账本上,"钱不够就卖豆腐机!
老王家祖坟该冒青烟了!
"王清眼眶突然发热。
这个陌生的时空里,有人正为"他"的未来争得面红耳赤。
小姑父把计算器塞进他口袋:"收好,别让人看见。
"他眨眨眼,"下周我来接你去县城买书包。
"回程路上,王清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
夜风送来稻花香,母亲在旁边絮叨着要给他做新被褥。
他摸着口袋里的计算器,突然想起什么:"爸,大伯为啥对上学这么执着?
"王建国蹬车的动作顿了一下:"你大伯十西岁那年,全县第一考上市重点,结果遇上文革..."车链咔咔响了几声,"清清,你记着,咱家人骨头硬,但不能光靠卖力气活着。
"月光把三个人的影子融在一起。
王清把头靠在父亲汗湿的后背上,听见那颗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