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无数冰冷的手指,持续不断地敲打着窗户,单调、固执,令人窒息。
陈默蜷在沙发上,那沙发套早已洗得发白,布料下劣质海绵的硬块硌着他的腰。窗外,
2025年深秋的上海,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晕,红的、绿的、蓝的,
扭曲成诡异的图案,倒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如同城市溃烂的伤口。又来了。
手机在沙发缝里剧烈地震动,嗡嗡声沉闷地穿透布料,像一只濒死的黄蜂在疯狂挣扎。
屏幕亮起,刺目的白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划出一道短促而惨白的轨迹,
照亮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没有名字,
地不断变换的数字——本地的、异地的、甚至还有一串长得离谱、带着“+”号的国际号码。
催债的幽灵,如影随形,无孔不入。它们不需要休息,不需要怜悯,
精准地在每一个他试图喘息的间隙亮起。陈默没有动。他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
双臂紧紧箍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把外面那个充满恶意和讨债声的世界彻底隔绝。
沙发承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听着那震动,从疯狂到平息,
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只剩下雨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然而,仅仅几秒的沉寂后,
另一串陌生的数字又执着地亮了起来,嗡嗡声再次填满狭小的空间。这循环,永无止境。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不断亮起又熄灭的手机屏幕。
一股灼热的、混杂着绝望和暴戾的气息猛地冲上喉咙。他伸出手,不是去拿手机,
而是狠狠抓住沙发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劣质的布料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滚!都他妈给我滚!”嘶哑的咆哮在狭窄的空间里炸开,撞上冰冷的墙壁,
又无力地反弹回来,瞬间被窗外滂沱的雨声吞没,连一丝回响都没有留下。吼声过后,
是更深的死寂和更汹涌的疲惫。陈默瘫软下来,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另一部手机,屏幕碎得像蛛网,
那是他仅存的、勉强还能称为“私人”的通讯工具。他划开屏幕,动作迟缓而沉重。
银行APP的图标刺眼地亮着。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点开,输入密码。
余额:¥1,734.28。这个数字,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他的眼球。
他猛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溺水者最后的挣扎。这点钱,
连下个月这间鸽子笼的租金都付不起。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这间囚笼。
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
被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一个掉漆的衣柜和这张破沙发挤得满满当当。
墙壁是廉价出租屋特有的那种惨白,上面布满可疑的污渍和前任租客留下的挂钩印子。
唯一的“窗户”,其实是通向狭窄小天井的一个洞,透不进多少光,
只能看到对面同样破败墙壁上滴落的雨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终年不散的霉味、廉价方便面调料包的气味,
还有他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长时间蜗居的颓废气息。这就是他的全部了。2025年,
一个曾经在游戏世界里挥洒色彩、构筑幻想的人,如今只剩下这堆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破烂,
和那串不断跳动、将他逼向绝境的数字。记忆的碎片,像窗外被风雨撕扯的落叶,
不受控制地翻卷着。一年前,不,甚至不到一年前,他还是“幻界互动”的首席原画师。
那间位于市中心甲级写字楼高层的办公室,宽敞明亮,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繁华天际线。
空气中永远飘着现磨咖啡的香气、新拆封数位板保护膜的味道,
以及同事们兴奋讨论最新项目时的嘈杂人声。“老陈!快看这个!
‘元界方舟’的宣发数据爆了!预约量破千万!”一个年轻的策划拿着平板电脑冲过来,
屏幕上跳动着令人眩晕的增长曲线,“咱们画的那些场景概念图,被玩家扒出来做成视频,
都上热搜了!牛啊!”办公室里瞬间响起一片欢呼和口哨声。
陈默就坐在他那张人体工学椅上,被几个兴奋的同事围着。
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真实的笑容,随手接过平板,
指尖划过一张张无比熟悉的画面——他笔下诞生的、充满未来感的赛博城市,
流光溢彩的空中花园,幽暗神秘的星域废墟……每一笔线条,每一块色彩,
都曾凝结着他无数个日夜的心血和对那个虚拟世界的想象。那时,
“元宇宙”三个字是点石成金的魔咒,是通往未来的黄金船票,而他,
是这艘船上不可或缺的执笔造梦者。巨大的投影屏幕上,绚烂的光影变幻,
映照着台下投资人和记者们狂热的脸。陈默站在人群边缘,手里端着一杯香槟,
的CEO正在描绘“元界方舟”的宏伟蓝图——一个与现实无缝链接、包罗万象的虚拟宇宙。
数字资产,虚拟地产,沉浸式社交……每一个词语都闪烁着诱人的金色光芒。
人群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和惊叹。“陈老师!”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是小黎,
团队里那个总是扎着马尾、眼睛亮晶晶的年轻原画师,她手里也端着一杯饮料,
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听见没?咱们项目估值又翻倍了!太疯狂了!
感觉……感觉像站在风口浪尖上!
”她望向陈默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位前辈的崇拜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陈默抿了一口香槟,
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微醺的眩晕感。他看着台上口若悬河的CEO,
看着台下那些挥舞着钞票的投资人,再看向身边小黎充满朝气的脸。风口?浪潮?是的,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席卷一切的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冲向财富顶峰的膨胀感,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他辛苦画了十几年,也许……财富自由的机会,真的就在眼前?
那个被他按揭在郊区、每月要还一万多的房子,似乎也不再是沉重的负担,
而是通往这金色未来的跳板。转折来得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都要无情。仿佛一夜之间,
那股曾经托举着所有人扶摇直上的风,毫无征兆地停了。
先是行业论坛和科技媒体的风向悄然转变。
落地困难”、“虚拟地产泡沫隐现”、“用户活跃度断崖下跌”……这些标题像不祥的乌鸦,
开始零星出现。紧接着,幻界互动引以为傲的“元界方舟”项目组,开会的频率越来越高,
气氛却越来越压抑。预算被不断削减,项目进度被一次次强行提速,而每一次提速,
都意味着对画面精度、创意深度的粗暴阉割。
陈默看着自己精心设计、充满艺术感的场景被运营粗暴地打上“资源占用过高”的标签,
要求简化、再简化,最终变成千篇一律的、毫无灵魂的塑料模型堆砌,那种感觉,
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一点点肢解。“陈哥……”小黎坐在他旁边的工位上,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红红的。她手里捏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裁员名单,
她的名字赫然在列。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速写本,
上面画满了各种充满奇思妙想的角色和场景草图,笔触灵动,充满了未被磨灭的灵气。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我们画的不好吗?”她的声音充满了不解和委屈。
陈默无言以对。他只能递过去一张纸巾,喉咙发紧。他自己也收到了降薪通知,幅度之大,
几乎腰斩。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末日般的惶恐。曾经那些关于未来的狂热讨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沉默和键盘敲击声中隐藏的焦虑。落地窗外依旧车水马龙,
但玻璃上反射出的,只有一张张灰败而迷茫的脸。
“优化”、“战略调整”、“聚焦核心业务”……冰冷的词汇成了会议的主旋律。
他亲眼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工位被清空,看着小黎抱着纸箱、强忍着泪水离开的背影,
那个曾经充满灵气的马尾辫似乎也失去了光彩。大厦将倾,无人幸免。仅仅三个月后,
那个曾经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元界方舟”项目组,被公司高层轻描淡写地宣告“暂停开发,
无限期搁置”。而陈默所在的整个美术中台,也迎来了大刀阔斧的“结构优化”。
他抱着自己那个用了多年、边角磨损严重的数位屏收纳箱,
走出那栋曾代表荣耀的玻璃大厦时,深秋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楼宇,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日光,刺得他眼睛发痛。失业,
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他的胸口。那份曾让他引以为傲的月薪,
那份支撑着房贷、维系着生活体面的现金流,断了。房贷!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噬咬着他的神经。他几乎是颤抖着摸出手机,
点开银行的还款APP。那个每月雷打不动的还款数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
烫得他手心发疼。失业补偿金?杯水车薪。积蓄?在习惯了高消费和高预期之后,
又能支撑多久?焦虑如同藤蔓,一夜之间爬满了他的心脏,疯狂绞紧。白天,
他疯狂地在招聘网站上投递简历,发送作品集。然而,回复寥寥无几。偶尔有几个面试,
要么是薪资低得离谱的初创公司,要么是对方隐晦地表示:“陈先生,
您的传统美术功底非常扎实,
但现在行业方向……更倾向于AI辅助生成和模块化快速生产……”言下之意,
他引以为傲的手绘技艺、对光影和色彩的深刻理解,在这个追求效率至上的寒冬里,
成了昂贵的奢侈品,成了不合时宜的累赘。夜晚则更加难熬。
他躺在自己位于城市边缘的公寓里,这套两居室是他失业前咬牙上车的“资产”,
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笑。窗外是城市遥远的、模糊的光晕,
而房间里只有催命般的房贷提醒短信在黑暗中亮起,
那幽蓝的光映着他空洞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墙壁、天花板,
这方寸之地似乎都在无声地收缩、挤压,要将他最后一丝空气都榨干。
未来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头顶。怎么办?房贷怎么办?生活怎么办?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过脚踝,膝盖,胸口……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窒息的压力碾碎时,一条推送信息,像黑暗中的磷火,
幽幽地闪烁在他濒临崩溃的视野里。
“元界掘金者内部快讯:幻海星链‘核心地块’最后认购窗口期!
毗邻‘元界方舟’旧址!稀缺资源!升值潜力无限!错过再无!
”他的手指几乎是本能地点开了那条信息。屏幕上弹出一个制作精良的H5页面。
蔚蓝深邃的宇宙背景,悬浮着无数璀璨的星球和流光溢彩的虚拟建筑。动态演示图上,
一块标注着“黄金枢纽区-星港07地块”的虚拟土地,被醒目的金色光晕环绕,
息——就在那个曾让他付出无数心血、如今已宣告死亡的“元界方舟”项目核心区域的旁边!
一段极具煽动性的旁白伴随着激昂的背景音乐响起:“……元宇宙的浪潮从未退去,
只是进入了价值沉淀期!幻海星链,由全球顶级资本背书,技术领先一代!核心地块,
是链接未来万亿级流量的超级枢纽!此刻低位布局,就是抢占下一个十年的财富制高点!
历史性的机遇,只属于有远见的先行者……”下面滚动播放着各种“成功案例”:“王先生,
购入星链边缘地块3个月,溢价300%出手!”“李女士,持有核心地块半年,
已获知名品牌天价租赁意向!”“虚拟地产,数字黄金!看得见的稀缺,摸得着的升值!
”那些滚动的数字,那些诱人的收益率,像强心针一样狠狠扎进陈默麻木的神经。
尤其是“毗邻元界方舟旧址”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想起了项目鼎盛时期那万人空巷的盛况,想起了那些被疯传的概念图,
想起了CEO描绘蓝图时台下投资人狂热的眼神……虽然项目倒了,但那个位置!那个概念!
它承载过巨大的流量和期望!
如果能拿下那块地……哪怕只是极小的一块……一个疯狂而孤注一掷的念头,
如同毒藤般在他濒临绝望的心里疯狂滋长、缠绕。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是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扭转命运的稻草?用这个房子!
用这该死的、快要压垮他的实体房产,去搏一个虚拟的、却可能带来百倍回报的未来!抵押!
这个带着血腥味的词,在他舌尖滚了滚,最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被他用力咽了下去。
眼中那点被绝望压灭的光,被虚拟页面上闪烁的金色光芒重新点燃,只是那光芒,
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疯狂。接下来的日子,陈默像着了魔。
他屏蔽了所有关于元宇宙降温、虚拟地产泡沫的负面新闻,
由项目方精心炮制的白皮书、行业大V的“深度解读”、各种社群群里流传的“内幕消息”。
他反复看着那块“星港07地块”的演示动画,想象着未来无数虚拟人流穿梭其中,
想象着自己的名字作为“核心地主”出现在华丽的排行榜上。那虚拟的蓝图,
成了他溺水时唯一能看到的浮木。房产中介的办公室里,带着职业化微笑的经理,
用计算器飞快地敲击着数字,报出了一个远低于陈默预期的评估价。“陈先生,
现在市场行情您也知道,郊区盘,
又是这个经济环境……”经理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陈默的心沉了一下,
但屏幕上那块闪烁着诱人金光的虚拟土地影像瞬间压倒了所有犹豫。“可以。尽快办手续。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坚定。在抵押合同上签下自己名字时,
他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签下的不是名字,而是与魔鬼的契约。
冰冷的资金很快打入了他的账户,那串数字,此刻成了他眼中通往虚拟天堂的船票。
他几乎是颤抖着登录了那个名为“星链地产”的交易平台。界面华丽,操作流畅。
他输入金额,精确到分毫,在搜索框里锁定“星港07地块”。点击,确认购买!
屏幕上弹出炫目的购买成功动画,伴随着激昂的虚拟音效。账户里,
那个刚刚注入的、带着他全部身家性命的数字瞬间清零,
一个代表着他那块虚拟土地的、造型精美的3D图标——一块悬浮在星云之中的六边形地皮,
标注着“星港07”。看着那个图标,陈默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一种混合着巨大风险带来的心悸和孤注一掷后诡异的亢奋感席卷了他。他瘫坐在电脑椅上,
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窗外,城市的灯光依旧冷漠。他把所有的赌注,
都押在了这块看不见摸不着的数据上,押在了那个曾经抛弃他的“风口”的残骸之上。
巨大的空虚感随之袭来,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他得到了一个图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