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港的夏天,像一块刚从染缸里捞出来、还滴着浑浊汁水的旧布,湿漉漉、沉甸甸地贴在人的皮肤上。
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风,还有咸鱼铺子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烂气息。这就是雁鸣镇,鹭港市地图上最不起眼的一个褶皱,灰枭生命最初的底色。
灰枭,本名林枭,但镇上几乎没人记得他姓什么了。这绰号从他记事起就如附骨之蛆般跟着他。
他生来一头异于常人的浅淡头发,在雁鸣镇这灰扑扑的地方,像一丛不合时宜、营养不良的枯草。人们看他的眼神,混杂着古怪、疏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仿佛他天生带着某种不洁。
林家蜷缩在镇子最西头,几块薄木板歪歪扭扭拼凑成的棚屋,一场稍大的雨就能让它摇摇欲坠。屋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劣质草药和伤口溃烂混合的绝望气味。
那是父亲的味道。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鹭港码头扛了半辈子大包,最终被一捆沉重滑落的原木砸断了脊梁,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瘫在了那张咯吱作响的破板床上,只剩下一双浑浊的眼睛,偶尔映照出窗外惨淡的天光。
生活的重担,像锈蚀的钝刀,一刀刀割在母亲佝偻的脊背上。她曾是镇上绣活最好的女人,如今,那双曾经穿针引线、灵动如蝶的手,早已被粗粝的活计磨砺得关节粗大,布满冻疮和裂口。
灰枭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在昏暗的油灯下,对着永远也补不完的渔网和旧衣,手指被粗麻线勒出一道道深红的血痕,偶尔抬起头,看向他的目光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歉疚。
“枭儿,”母亲的声音总是沙哑,像被海盐腌过,“离码头那帮人远点,听见没?”
码头,那是雁鸣镇唯一带着点活气的地方。巨大的货轮像钢铁怪兽,吞吐着集装箱,也吞吐着赤膊的汉子、喧嚣的号子和浓烈的汗味、机油味。
那里也是“蛇头”强哥的地盘。强哥,本名不详,壮得像码头拴缆绳的石墩子,脖子上挂着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油亮的脑门下是一双精光四射、从不掩饰贪婪的眼睛。
他掌控着雁鸣镇通往外面世界——尤其是对岸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的香港——的隐秘通道。
灰枭远远地见过强哥几次。他被人簇拥着,踩着咯吱作响的旧皮鞋,在一排排等待装船的集装箱缝隙间巡视,唾沫横飞地呵斥着搬运工,随手拍打着那些讨好地凑上来的面孔。
那金链子晃动着,折射出刺眼的光,那气势,那派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灰枭心底最贫瘠荒芜的地方。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种混杂着极度渴望和冰冷怨恨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
凭什么?凭什么有人可以像太阳一样灼烧着别人的眼睛,而他和他的家,只能在这潮湿发霉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腐烂?
机会,或者说命运的嘲弄,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那天,灰枭正蹲在码头废弃的仓库角落,试图从一堆散发着鱼腥味的垃圾里翻找出一点能卖钱的废铜烂铁。仓库深处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声音不大,却像毒蛇的信子,丝丝钻进他的耳朵。
“……强哥,求您再宽限几天!真的,就几天!我老婆病得快不行了,药钱……”一个男人带着哭腔哀求。
“宽限?”强哥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嘲弄,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老子的规矩是白纸黑字?没钱?行啊!”紧接着是沉闷的击打声和痛苦的闷哼。
灰枭屏住呼吸,像一只壁虎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阴影里。他看到强哥手下那个绰号“铁手”的打手,正把那个哀求的男人死死按在地上,强哥则慢条斯理地从男人破旧的上衣内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沾着暗红血迹的零钞。灰枭认得那个男人,是镇上的老渔民根叔。
“这点?”强哥掂量着那几张可怜的钞票,不屑地嗤笑一声,随手扔在地上,又用锃亮的皮鞋尖狠狠碾了碾,“连利息的零头都不够!废他一条胳膊,让他长点记性!”他冷酷地挥挥手。
铁手狞笑着,熟练地抽出腰后的短铁棍。根叔绝望的呜咽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身体筛糠般的颤抖。
就在铁手扬起棍子的刹那,灰枭的目光被强哥随手扔在脚边一个敞开的黑色公文包吸引住了。
包口露出厚厚一沓崭新的港币,那绿色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竟像鬼火般幽幽地亮着。他的心脏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淹没了理智。
母亲蜡黄的脸、父亲空洞的眼神、强哥脖子上的金链子、那厚厚一沓绿得刺眼的钞票……无数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身体比脑子更快。当铁手的棍子带着风声落下,根叔发出撕心裂肺惨叫的瞬间,灰枭像一道贴着地面的灰色闪电,猛地从藏身处蹿出!他矮身,冲刺,目标明确——那个敞开的公文包!
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强哥愕然转头、铁手惊觉的第二棍挥空的刹那,他的手已经触到了那冰凉的皮革!
“小杂种!”强哥的怒吼如同炸雷。
灰枭根本不敢回头,手指死死抠住包带,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公文包被他扯离地面,里面散落的纸张和几叠钞票飞了出来。
他顾不上这些,只死死抱住那个沉重得几乎坠手的包,朝着仓库深处堆叠如山的废旧渔网和木箱缝隙亡命钻去!身后是强哥暴怒的咆哮和铁手沉重的脚步声,像索命的鼓点紧追不舍。
他熟悉这里每一处拐角和腐朽的缝隙。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迷宫般的废弃物中左冲右突,利齿般的碎木片划破了他的胳膊和脸颊,腥甜的液体流进嘴里。
他不敢停,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不知钻了多久,身后的怒骂声渐渐远了,最终被海浪单调的轰鸣取代。
他蜷缩在一个散发着浓烈霉味的破旧木箱后面,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汗水、血水、灰尘和恐惧黏腻地糊了一身。
他颤抖着打开那个差点用命换来的公文包,里面除了文件,赫然躺着三叠用橡皮筋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全是崭新的千元港币!那绿色,冰冷、厚重,散发着一种令人眩晕的魔力。
他死死盯着那三叠钱,仿佛那是三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通往天堂的阶梯。他猛地合上包,剧烈地喘息着,眼神里最后一丝少年的懵懂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彻底取代。
当夜,雁鸣镇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笼罩。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林家那摇摇欲坠的木板棚屋,发出令人心悸的***。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疯狂跳跃,将母亲枯槁而惊惶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枭儿!你疯了!那是强哥的钱!那是要命的啊!”母亲死死抓住灰枭的胳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浑浊的泪水顺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流淌,“你会死的!他们会杀了你!杀了我们全家!”
灰枭站在屋子中央,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浅淡的头发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水渍。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湿漉漉的黑色公文包,像抱着最后的浮木。
他抬起头,看着母亲,雨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眼中的光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决绝。
“妈,”他的声音在风雨声中异常低沉,像砂纸摩擦,“留在这里,我们一样会死。爸那样……无声无息地烂在床上……像条狗一样。我不甘心!”
他猛地挣开母亲的手,力道大得让母亲一个趔趄。他几步冲到父亲的破板床边。床上的人形微微动了一下,发出含糊不清的喉音,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茫然地看着他,那眼神空得让人心慌。
“爸……”灰枭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硬的调子取代,“儿子要走了。去搏命!等我回来!我一定……一定让那些人,再也不敢斜着眼睛看我们林家!”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风雨飘摇、散发着死亡和贫穷气息的家,仿佛要将这绝望的图景刻进骨子里。
然后,他猛地转身,像一头绝绝的幼兽,抱着那个沉重的公文包,一头扎进了门外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之中。单薄的背影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雨幕吞噬。
母亲追到门口,风雨瞬间将她单薄的身子打透。她徒劳地伸出手,抓向虚空,喉咙里发出一声被风雨撕碎的、不成调的悲鸣:“枭——儿——!”那声音绝望得如同濒死的哀鸣,瞬间淹没在狂暴的天地之间。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灰枭的脸上、身上,刺骨的寒意钻进骨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泥泞不堪的滩涂小路上,每一次抬脚都无比沉重,泥浆灌满了破旧的鞋子。远处的码头,在暴雨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几点昏黄摇曳的船灯,如同鬼魅的眼睛。
约定的破旧小舢板,像一片枯叶,在汹涌的海浪中剧烈地颠簸起伏。船老大是个沉默寡言的干瘦老头,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嵌满了海风和盐粒。
看到灰枭怀里那个显眼的黑色公文包,老头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浑浊的眼珠里射出毫不掩饰的贪婪和一丝凶狠。
“包,给我。”老头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不容置疑地伸出手,五指如钩。他身后的阴影里,两个同样精瘦、眼神不善的汉子无声地踏前一步,封住了灰枭的退路。海风卷着咸腥的雨点,抽打在灰枭脸上,寒意刺骨。
灰枭的心脏猛地一缩,抱紧公文包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这三万港币,是他用命换来的,是他唯一的希望!
绝不能交出去!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但就在这灭顶的窒息感中,一股更原始、更暴戾的火焰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腾”地窜起!那是雁鸣镇泥泞里挣扎求生养出的***,是被强哥手下铁棍威胁时炸开的狠厉!
他猛地抬头,浅淡的头发被雨水紧贴在额前,水珠不断滚落,但他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刀锋,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直直刺向船老大浑浊的眼珠。
“强哥的东西,”灰枭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嘶哑,却像一块冰,硬生生砸在颠簸的船板上,压过了海浪的喧嚣,“你也敢吞?”
“强哥”两个字,如同两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船老大和他两个手下的脸上。船老大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贪婪凶狠的表情瞬间凝固,继而扭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强哥在鹭港码头,是真正的阎王。那两个汉子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闪烁。
灰枭捕捉到了这细微的恐惧。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船老大惊疑不定的目光,又向前踏了一小步。
船身剧烈摇晃,他瘦小的身体也跟着踉跄,但眼神却死死盯在对方脸上,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压迫感。
“钱,是强哥的货钱!”灰枭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风雨,“命,是我灰枭自己的!今晚这船,你开也得开,不开,我死在这里!明天强哥的人顺着这条线,会找到谁?”他死死盯着船老大,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钉子,“找到你!还有你一家老小!”
船老大的脸色在昏黄的船灯下变得惨白,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他死死盯着灰枭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又看看那个象征着死亡威胁的黑色公文包。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海浪疯狂拍打船舷的巨响。终于,船老大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粗重的喘息,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那只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狠狠一挥。
“滚下去!舱底!”他嘶吼道,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忌惮。
灰枭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又被雨水浇凉。他没有丝毫犹豫,抱着公文包,像一条滑溜的泥鳅,敏捷地钻过两个汉子让开的缝隙,一头扑向船舱底部那散发着浓烈鱼腥和霉烂气味的黑暗深渊。
冰冷的铁皮舱底硌着他的骨头,咸腥污浊的海水混合着腐烂的鱼虾残渣,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公文包被他死死压在身下,像护住心脏的盾牌。
胃里翻江倒海,呕吐物混合着胆汁的苦涩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牙齿因寒冷和恐惧而咯咯作响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船舱外狂暴的风雨声似乎减弱了一些,颠簸也变得平缓。
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头顶的舱盖缝隙漏了进来,带着一种陌生的、清冽的空气味道。灰枭挣扎着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沉重的舱盖。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与鹭港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种繁华的、躁动的、混合着汽油、香料和无数陌生人体味的复杂味道。他摇摇晃晃地爬出船舱,扶着冰冷的船舷站稳,贪婪地呼吸着。
眼前豁然开朗。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如同冰冷的钢铁森林,在维多利亚港两岸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炫目的阳光。巨大的货轮鸣着低沉悠长的汽笛,在湛蓝的海面上犁开白色的航迹。
双层巴士、红色的士汇成流动的彩色河流,在盘根错节的高架桥上川流不息。空气中充斥着粤语、英语、汽车喇叭和各种机械运转的轰鸣,汇成一片巨大的、永不停歇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
这就是香港。一个巨大、冰冷、璀璨又陌生的怪兽。
灰枭站在摇晃的船头,浅淡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他那张还带着少年稚气却又刻满风霜和狠厉的脸,茫然地望着这片令人窒息的繁华丛林。
怀里的公文包沉甸甸地坠着,那是他仅有的武器。阳光照亮了他眼底深处翻腾的陌生情绪——不再是雁鸣镇的绝望,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撼、贪婪、以及被这庞然巨物激发出的、更为凶猛强烈的征服欲。
鹭港的泥泞已成过去,维多利亚港的深水,正等着吞噬或托起这头来自滩涂的孤狼。
码头喧嚣依旧,卸货的工人、叫卖的小贩、行色匆匆的旅人,汇成杂乱无章的人流。灰枭抱着公文包,像一根漂流的浮木,茫然地被推搡着。
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的胃袋,三天水米未进,加上剧烈的晕船反应,让他的脚步虚浮,眼前阵阵发黑。他本能地朝着码头边一个冒着热气的小食摊挪去,诱人的食物香气几乎让他昏厥。
喂!小子!站住!一声带着浓重本地腔的粤语厉喝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后。
灰枭猛地回头。两个穿着花衬衫、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纹身的古惑仔堵住了他的退路。
为首的是个矮壮汉子,剃着青皮,眼神凶狠,嘴角叼着半截烟,上下打量着灰枭和他怀里那个鼓鼓囊囊、与一身破烂行头格格不入的公文包。
“大陆仔?”青皮嗤笑一声,一口浓痰啐在灰枭脚边的地上,“大陆仔?识相点,身上有什么值钱东西,跟你大哥我“分享”一下啦!
他旁边那个瘦高个,脸上带着淫邪的笑,手已经摸向了腰后,那里似乎别着硬物。
周围的人群瞬间像潮水般退开,空出一小片真空地带,留下灰枭孤零零地站在中间,承受着无数道或冷漠或好奇的目光。公文包的存在,像黑夜里的灯塔,引来了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灰枭的心沉到了谷底,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在鹭港,他能用强哥的名头唬住船老大,可在这陌生的香港,这两个字屁都不是!
他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包,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因为虚弱和紧张微微颤抖。青皮和瘦高个狞笑着逼近,像两堵移动的墙,带着浓重的汗臭和烟味。
“***!没听见啊?瘦高个不耐烦地骂了一句,猛地伸手抓向灰枭怀里的公文包!
就在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包带的瞬间,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了紧张的氛围:
“干什么啊?这么大阵仗,吓到小朋友了么?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那两个古惑仔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狞笑也凝固了。
人群再次分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考究灰色唐装的男人缓步走了过来。他看上去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两鬓微霜,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平静地扫过青皮和瘦高个的脸。
他身后跟着一个沉默如山的中年人,穿着普通的夹克,但眼神锐利如鹰,步伐沉稳,视线如同实质般锁定了两个古惑仔。
青皮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嚣张气焰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忌惮和谄媚的表情。“炳……炳叔?”
他有些结巴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把摸向腰后的手收了回来,还推了旁边的瘦高个一把。瘦高个也立刻低下头,不敢与来人对视。
被称作“炳叔”的男人没再看他们,目光落在灰枭身上。那目光并不温和,甚至带着审视和研判,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当他的视线扫过灰枭死死护着的黑色公文包,以及公文包边缘沾染的几点早已干涸、颜色发暗的血迹时,眼神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灰枭抬起头,迎着那审视的目光。饥饿、恐惧、一路亡命的疲惫几乎将他压垮,但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注视下,一股源自雁鸣镇泥泞的不屈和狠劲支撑着他挺直了脊背。
他没有哀求,没有哭诉,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野火的眼睛,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对方。
脸上被仓库木刺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嘴角残留着呕吐物的苦涩,但这些都掩盖不住他眼底深处那股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凶悍和孤绝。
炳叔看着灰枭的眼睛,看了很久。码头的喧嚣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嘴角的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却又值得玩味的东西。
“跟我来。”炳叔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没有解释,没有询问,转身便走。那个沉默的中年人立刻跟上,眼神警告性地扫过那两个噤若寒蝉的古惑仔。
灰枭站在原地,抱着那沉重的公文包,看着那袭灰色唐装融入香港五光十色的人潮。他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阵阵袭来,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呐喊:
机会!一线生机!他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汇入那陌生而汹涌的人流。维多利亚港的风吹起他浅淡的乱发,也吹开了他命运中一扇未知的门扉。
九龙深巷,狭窄得如同城市的褶皱。阳光吝啬地漏下几缕,勉强照亮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咸腥、隔夜饭菜的馊味,还有一种阴沟里泛起的、若有似无的霉腐气息。
炳叔的“万和茶居”就嵌在这片杂乱之中,毫不起眼的木门,褪色的招牌,像一块被遗忘的旧布。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喧嚣的市声瞬间被隔绝在外。一股沉郁、厚重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浓得几乎有了实体,丝丝缕缕缠绕着鼻端。
室内光线幽暗,只靠几盏蒙着旧纱罩的宫灯提供昏黄的光晕。厚重的深色木质家具沉默地占据着空间,博古架上陈列着一些看不清年代的古董瓷器,在幽光下泛着冷硬的釉色。空气凝滞,只有墙角的落地钟发出单调、精准的“嘀嗒”声,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灰枭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公文包,站在门口,浑身湿透,污水顺着裤脚滴落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污渍。
他像一头误入神庙的困兽,与这古雅、沉静的环境格格不入。每一寸洁净都让他身上的狼狈和鱼腥味显得更加刺眼。
炳叔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茶桌后面。他换了一身更家常的深灰色丝绸褂子,指间把玩着一枚油润的玉扳指,动作不疾不徐。
保镖铁头,那个沉默如山的中年人,像一尊石雕般侍立在他身后阴影里,目光低垂,气息却锁定了灰枭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坐。”炳叔没抬头,指了指茶海对面的矮凳。
灰枭迟疑了一下,挪过去坐下。硬木凳子冰凉硌人。他依旧紧紧抱着公文包,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一个穿着素净旗袍、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捧着一个红泥小炭炉和一套紫砂茶具。
她动作行云流水,温壶、投茶、高冲低斟,滚水注入紫砂壶,激发出浓郁的茶香,瞬间压过了灰枭身上的异味。她将一盏澄澈金黄、冒着热气的茶汤轻轻推到灰枭面前。
“饮茶。”炳叔终于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落在灰枭脸上,掠过他浅淡头发下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扫过他脸颊未干的血痕和污泥,最后定格在他死死护在怀里的黑色公文包上。
灰枭喉咙干得冒烟,一路亡命的疲惫和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阵阵袭来。他顾不得烫,端起那盏小小的茶杯,仰头就将滚烫的茶汤灌了下去!
滚烫的液体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烫得他眼泪瞬间涌出,呛咳起来,狼狈不堪。
炳叔静静看着他,指尖在紫砂壶温润的壶身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笃、笃”声,像某种无言的拷问。灰枭的狼狈似乎并未激起他丝毫波澜。
“鹭港的泥鳅,”炳叔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幽静的茶室里回荡,字字清晰,“想在香港化龙?”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和审视。
灰枭猛地抬起头,强行压下喉咙和胃里的灼痛,呛咳带来的泪水还糊在脸上,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烧得更旺了。
他直视着炳叔深不见底的目光,声音因为滚烫茶水的灼伤而嘶哑,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泥鳅吞了饵,”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要么成鱼,要么成饵渣。没第三条路!”
茶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炉里木炭轻微的噼啪声和落地钟的“嘀嗒”声。檀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
炳叔看着他,看了很久。灰枭毫不退缩地回视,后背的肌肉绷紧,抱着公文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能感觉到身后铁头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在他的后颈上。时间仿佛凝固。
终于,炳叔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刀刻般深刻,形成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温暖,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和一丝看到有趣事物的兴味。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温凉的茶,浅浅啜了一口。
灰枭紧绷的神经并没有放松,但他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关。那三叠冰冷的钢币,此刻正隔着公文包的皮革,灼烧着他的皮肉。
灰枭在万和茶居幽暗的阁楼里安顿了下来。说是阁楼,更像一个狭窄的储藏室,低矮得直不起腰,堆放着蒙尘的旧物,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浑浊的光线。
空气里混杂着灰尘、樟脑和楼下檀香混合的古怪气味。一张硬木板床,一张跛脚的矮桌,就是全部家当。
公文包里的三万港币,在炳叔派来的一个精瘦账房先生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被清点、封存。
账房先生姓何,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粒精于计算的算盘珠子,一丝不苟地登记入册,只给灰枭留了薄薄几张零钞。
灰枭看着那象征着自己用命换来的巨款被轻易收走,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但他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明白,这是投名状,也是买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