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明坐在客厅角落，廉价的旧棉袄裹着他单薄的身体，
指间夹着的劣质香烟升起一缕细弱的灰线。他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雨幕上。
客厅里热气腾腾，厨房传来母亲赵秀锅铲碰撞的声响，混杂着电视里喧嚣的春晚预热节目。
林怀生的女儿念念刚学会走路不久，穿着鲜艳的小棉袄，像个不稳当的彩色陀螺，
在客厅中央咯咯笑着，伸着小肉手去够茶几上摆着的橘子。她的笑声清脆，撞在墙壁上，
又弹回来，落进林怀明耳朵里，像细小的针。“哎呦，我们念念真能干！
”一个远房姨妈夸张地拍手，声音响亮地盖过了电视里的歌舞声，“瞧瞧这小模样，
将来准比她爸还有出息！”林怀生坐在沙发中央，
脸上是那种努力奋斗后终于在城市站稳脚跟的、带着些许疲惫的踏实笑意。他的妻子苏瑶，
温柔地坐在一旁，正小心地用小勺把米糊喂进念念嘴里。“出息啥呀，就盼她平平安安长大。
”林怀生谦虚着，目光却牢牢锁在女儿身上，像是看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确凿的珍宝。
“平安就好，平安是福。”另一个亲戚附和着，话题不经意地飘开，“哎，说到平安，
怀明啊，”那目光转向角落，“我听说你妈说前两天又给你拿了点钱？
可别再往那股票里填窟窿了，那就是个无底洞！去年那教训还不够？
”林怀明的手指猛地一蜷，烟灰簌簌落下。他没回头，喉咙里像堵了块湿透的旧棉花，
又冷又沉。客厅里暖黄的灯光、食物的香气、孩子的笑声、亲戚们看似关切实则刻薄的议论，
都成了无形的针，密密地扎在他裸露的神经上。口袋里，
那十张母亲偷偷塞给他的、崭新的百元钞票，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大腿皮肉。
那是赵秀压低了声音，带着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愧疚和担忧的语气塞给他的：“拿着，明儿，
省着点花…别让你弟他们知道。”“别让你弟他们知道。”这句话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
从小到大，这句话的变体他听了无数遍——“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 “怀生还小，
不懂事”； “这工作机会难得，先紧着你弟弟”……他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游戏机，
被年幼的林怀生弄丢，父母只是皱皱眉，转头对他说：“算了，明子，你是大哥，
别那么小气。”三十岁那年短暂得如同幻觉的恋情，因为对方嫌弃他“没个正经工作，
看不到奔头”而告终，父母也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仿佛那叹息不是为他失去的爱人，
而是为他那“不争气”的人生：“唉，谁让你自己不争气呢？”确诊抑郁症五年，
那些像黑色潮水般将他淹没的时刻，他摔碎药瓶，对着虚空哭喊：“我难受！妈，
我控制不住！我想死啊！”赵秀只是红着眼圈，用围裙擦着手，
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明儿，你忍忍……别给家里添乱了，行不行？
”她的眼神里没有理解，只有一种被拖累的疲惫和无处安放的愧疚。添乱！！
原来他每一次的崩溃，每一次试图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求助，在这个家里，都只是“添乱”。
“来，爸妈，拿着。”林怀生的声音打断了他沉入深渊的思绪。
只见林怀生掏出厚厚一沓红包，不容分说地塞到父亲林大山手里，又拿出另一个，
塞给正端菜出来的赵秀，“今年效益还行，您二老别舍不得花。
等开春我们那新房子彻底收拾利索了，就接您二老过去住，享享清福！”他的声音洪亮，
带着一种掌控生活的笃定。“好好好！”赵秀接过红包，脸上的皱纹笑开了花，
下意识地飞快瞥了角落里的林怀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欣慰，
有对小儿子的骄傲，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对大儿子未来处境的忧虑和茫然。
林怀明死死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一千块烙铁在口袋里灼烧着他。接父母去住？
享清福？那安排里，可有他林怀明半寸容身之地？他像个被彻底遗忘在旧时光里的物件，
积满了灰尘，即将被彻底抛弃在这栋日益腐朽的老房子里。一股冰冷的怨毒，
混杂着尖锐的自卑，猛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凭什么？凭什么林怀生就能拥有这一切？
作、温柔的妻子、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女儿……还有父母那看似公平、实则早已倾斜的关注？
而自己，只剩下一身洗不掉的烟味和“失败者”的标签，像烙印一样打在额头上。就在这时，
窗外猛地炸响一声尖锐的爆竹声，毫无预兆。“哇——！
”正被苏瑶逗得咯咯笑的念念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浑身一抖，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哭声极具穿透力，瞬间盖过了电视的喧嚣和亲戚的闲谈。“哦哦，
念念乖，念念不怕！”苏瑶慌忙把孩子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后背柔声安抚。
赵秀也赶紧放下盘子，几步抢上前去：“奶奶抱抱，奶奶的心肝宝贝哟，吓着了是不是？
不哭不哭……”她伸出手想从苏瑶怀里接过孩子。念念哭得小脸通红，
在母亲和奶奶的怀里挣扎扭动，哭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惊吓和委屈更加嘹亮刺耳，
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孩子歇斯底里的哭声和电视里不合时宜的欢快音乐。所有人都望向哭声的中心，
带着或担忧或烦躁的表情。角落里的林怀明被这哭声搅得心烦意乱。
他看着母亲和林慧焦急又笨拙地哄着孩子，看着那张被泪水浸透的小脸。一种莫名的冲动，
混杂着某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想要靠近那纯粹生命热源的渴望，驱使着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那哭泣的中心挪去。他想说：“让我试试？
也许我能哄好？”他笨拙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襁褓。
就在他的手指快要碰到念念的衣角时，赵秀正试图把哭闹的孩子从苏瑶怀里接过来，
眼角余光瞥到了靠近的冷明和他伸出的手，还有他身上那股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的烟味。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保护反应，赵秀抱着孩子猛地侧身一躲，同时压低了声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嫌弃，对林怀明说道：“你身上烟味重，别熏着孩子！
”那只伸出去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怀明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
视里主持人夸张的笑语、念念那依旧尖锐刺耳的哭嚎……所有的声音瞬间扭曲、放大、变形，
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钻进他的耳膜，直刺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被无数双眼睛钉在耻辱柱上，
那些目光里写满了无声的审判：“烟味重…失败者…废物…别添乱！”赵秀那句“烟味重，
别熏着孩子”在他脑子里疯狂地循环、放大、变形，
最终和他心底埋藏了三十八年的怨毒嘶吼融为一体：“凭什么？
凭什么她生来就拥有所有人的爱？凭什么我就只配被嫌弃、被遗忘？”他猛地转过身，
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僵硬地、无声地走进了厨房。暖黄色的灯光下，
年夜饭的食材堆满了案板，蒸腾着热气。
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焦点地扫过那些象征着团圆和富足的鱼肉蔬菜，最终，
死死地钉在了案板边缘。那里，躺着一把不锈钢的水果刀。刀身狭长，
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干净、毫无感情的金属光泽。厨房外，念念惊天动地的哭声还在持续，
像一把钝锯，反复拉扯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那哭声不再是一个婴儿的恐惧，
它变成了这三十八年所有屈辱、所有忽视、所有失败的总和，
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颅骨深处响起，
清晰得如同恶魔的低语：“该结束了。”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刀柄。
那金属的寒意顺着手臂瞬间蔓延至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寒意奇异地压下了他体内沸腾的血液和混乱的嘶吼，带来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握住了刀柄，很紧。金属的冷硬感透过皮肤渗入骨头。就在这时，
厨房门口的光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挡住了。 念念不知何时挣脱了大人，
摇摇晃晃地扶着门框站在了那里。她哭得小脸通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视线落在了林怀明脚边滚落的一个橘子上。她忘记了害怕，
本能地驱动着小小的身体，迈开不稳的步子，咿咿呀呀地，朝着那个橙黄色的圆球伸出手去，
小肉手在空中抓挠着。她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映着厨房顶灯的光，
也映着林怀明握着刀、僵立在那里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纯粹的对眼前事物的好奇和渴望。林怀明低下头，
看着那只努力伸向橘子的、肉乎乎的小手。那手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耳边，母亲那句“烟味重，别熏着孩子”再次如惊雷般炸响，带着无尽的嫌弃和否定。
紧接着，
、前女友的嘲讽、股票账户清零的提示音……最终汇成一句震耳欲聋的咆哮：“你一无是处！
你不配被爱！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一股毁灭的洪流，裹挟着积压了半生的怨毒和绝望，
冲垮了他理智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那个恶魔般的声音在他脑中尖啸：“凭什么？
凭什么她拥有一切？毁了她！毁掉这夺走一切的象征！”没有任何思考，没有任何犹豫。
几乎是纯粹的、被黑暗吞噬的本能驱动着他。他握着刀的手猛地抬起，
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决绝，朝着那个正弯腰去够橘子、毫无防备的、小小的身体，
狠狠地刺了下去！噗嗤。一声沉闷的、肉体被撕裂的轻响，
在喧嚣的电视背景音和念念残留的抽泣声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念念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只伸向橘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她茫然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看向林怀明。那双刚才还映着灯光的大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恐惧填满。
小小的嘴巴张开，似乎想哭，想呼喊，却只涌出一股粘稠的、暗红的血沫，顺着嘴角流下，
染红了胸前的棉袄。她像一截被突然砍断的嫩枝，软软地、无声地向前倒去，
小脑袋“咚”地一声，轻轻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砖上。鲜艳的红色，如同泼洒的浓稠颜料，
在她身下迅速蔓延开来，刺目得令人晕眩。那红色，
与厨房里暖黄的光线、案板上丰盛的食物、空气中弥漫的年夜饭香气，
形成了地狱般荒诞恐怖的对比。林怀明低头看着自己握着刀的手。刀尖上，
一滴鲜红的血珠正缓缓凝聚，然后“嗒”地一声，
滴落在念念那件小小的、已经被染红的棉袄上，融入那片迅速扩大的猩红之中。
他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被掏空的躯壳。死寂。紧接着，
是一声足以撕裂灵魂的、属于母亲的凄厉尖叫，从厨房门口炸开！“念念——！！！
”苏瑶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惨白如纸。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然后疯了一样扑向地上那团小小的、被血色包裹的身体。
林怀生脸上的笑容在听到妻子尖叫的瞬间彻底凝固、碎裂。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从沙发上弹起，
撞开挡路的亲戚，冲进厨房。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视若生命的女儿，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地上，
浸泡在一滩刺目的血泊中，一动不动。而他的亲哥哥，林怀明，像个鬼魅般僵硬地站在旁边，
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滴血的水果刀，刀尖的猩红刺得人眼珠生疼。“啊——！！！
”林怀生的喉咙里爆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狂暴怒火的咆哮。他目眦欲裂，
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朝着林怀明猛扑过去，
拳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那张空白麻木的脸。“畜生！我杀了你！！
”嘶吼声在狭窄的厨房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带着血腥的回音。
亲戚们的尖叫、哭喊、桌椅被撞翻的混乱声响，瞬间将整个房子变成了人间地狱。电视里，
春晚喜庆的开场音乐还在不合时宜地高亢奏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