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张姨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数药片。白色的,小小的,躺在手心,像一堆没用的石头。
“凛凛,”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不安,“太太说…这个月的药钱,
家里暂时拿不出来了。让你…先停停。”我手顿了一下。药片哗啦一声滑落几颗,
滚到褪色的旧床单上。“知道了。”我没抬头,把掉出来的药一粒粒捡起来,
放回那个快空了的塑料瓶里。心脏的位置有点闷,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气都费劲。
这药不能停,停了,我这破心脏随时可能撂挑子。张姨叹了口气,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摇摇头,带上门出去了。外面客厅隐约传来笑声。清脆的,娇滴滴的,像银铃一样。
是霍明薇,霍家真正的宝贝女儿。她回来了,回来三个月了。这栋三层的大别墅,
因为她回来,重新装修了一遍,连空气都换成了她喜欢的香薰味。而我,霍凛,
当了二十年霍家千金的人,一夜之间成了“养女”。位置从二楼带阳台的主卧,
挪到了这间背阴的保姆房隔壁的储物间改的小屋。客厅水晶灯晃得人眼晕。
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满了精致的碗碟。霍明薇坐在主位旁边,
那是以前我的位置。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连衣裙,头发卷得恰到好处,
正用小银勺小口吃着燕窝。我妈,不,现在是养母林玉芝,满眼宠溺地看着她,
时不时给她夹菜。“薇薇,尝尝这个鱼,空运过来的,新鲜着呢。”我爸霍振山,
脸上也难得带着笑,虽然那笑有点公式化。我拉开最末尾的椅子坐下,木头椅子腿刮过地板,
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笑声停了。霍明薇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
像看地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她没说话,只是把勺子放回碗里,轻轻推开了林玉芝夹给她的鱼。
“怎么了薇薇?不合胃口?”林玉芝立刻紧张起来。“有点腥气。
”霍明薇皱了皱秀气的鼻子,声音不大,刚好够全桌人听见。林玉芝立刻转向我,
眉头拧成了疙瘩:“霍凛!是不是你进来带了什么味儿?跟你说了多少次,身上那药味熏人,
离餐桌远点!”我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药味?我每天只吃一次药,哪来的味儿?
霍振山清了清嗓子:“好了,吃饭。”没人再说话。只有碗碟偶尔碰撞的轻响。
我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白饭,米粒硬邦邦的,硌得喉咙疼。心脏又开始不舒服,一阵阵发紧。
我伸手想去摸口袋里的药瓶,动作大了点。“啪!”霍明薇手里的勺子突然掉在盘子上,
声音很响。她像是受了惊吓,捂住心口,脸色微微发白。“哎呀!薇薇!
”林玉芝立刻扑过去,“怎么了?是不是心脏不舒服?吓着了?”她猛地扭头瞪我,
眼神像刀子,“霍凛!你搞什么小动作!明知道你妹妹身体弱,经不起吓!存心的吧?
”霍振山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看着我,带着明显的不悦。我看着霍明薇。她靠在林玉芝怀里,
眼睛水汪汪的,像受惊的小鹿,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对不起。”我吐出三个字,声音干巴巴的。放下碗筷,起身离开餐厅。
身后传来林玉芝心疼的安抚和霍明薇娇弱的抽泣声。真行。药瓶空了。最后几片药吃完,
心脏那种熟悉的、沉甸甸往下坠的感觉又回来了,闷得慌,手脚都有点发麻。
张姨偷偷塞给我两百块钱,是她自己的私房。“凛凛,
先…先买点药应应急…”我攥着那两张皱巴巴的票子,心里堵得更厉害。
霍家手指缝里漏点渣都够我吃一年的药,现在却连这点渣都不肯漏给我了。我需要钱。
必须马上搞到钱。我没什么值钱东西。以前霍家给买的那些名牌包、首饰,
在霍明薇回来那天,就被林玉芝以“物归原主”的名义收走了,锁进了霍明薇房间的保险柜。
只剩下书。很多书。以前为了当好霍家千金,拼命学的那些礼仪、金融、艺术史,
堆满了那个小房间的角落。我找了个大纸箱,把那些精装硬壳的书,一本本往里扔。
沉甸甸的。卖了,总能换几个月的药钱。抱着箱子下楼,很沉。走到二楼拐角,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霍振山和林玉芝压低的说话声。“…薇薇那孩子,心思重,
总觉得我们亏欠她…”“慢慢来,毕竟是亲生的,流落在外吃了二十年苦…”我停住脚。
箱子硌着手臂,有点疼。林玉芝的声音带着点犹豫:“那…霍凛呢?真就…不管了?
药都不给买了?她那心脏…”霍振山的声音透着不耐烦:“管什么管?一个养女!
当初要不是医院抱错,她能享这二十年的福?现在正主回来了,她还赖着不走,脸皮够厚的!
没让她立刻滚蛋,已经是看在养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她那病,就是个无底洞!
早死早…”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心脏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眼前瞬间发黑,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箱子脱手砸下去。早死早什么?早清净?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心脏发病时那种闷痛更刺骨。原来,在他们心里,
我连个累赘都不如。是占了鹊巢的鸠,是早该被清理掉的垃圾。我抱着那箱沉重的书,
一步一步,挪回了三楼那个小房间。把箱子轻轻放在地上。卖书的钱,顶多撑几个月。
然后呢?等死吗?我看着窗外,霍家花园里,霍明薇正由佣人陪着,悠闲地荡秋千,
笑声隐隐约约飘上来。不行。我霍凛,还没活够。你们想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偏要活下来。还要活得让你们所有人都看见。机会来得比我想象的快。
霍氏集团旗下一家经营不善的子公司要裁员,闹得挺大。
几个被裁的老员工堵在总公司楼下拉横幅讨说法,上了本地社会新闻的小角落。
霍振山在家发了好大一通火,骂子公司经理是废物,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爸,您消消气。
”霍明薇乖巧地递上茶水,“这种小事,要不…我去试试?”林玉芝立刻反对:“不行!
薇薇你身体刚好点,那种地方乱糟糟的,万一冲撞了怎么办?”霍振山也摇头:“你才回来,
不懂这些。让公关部去处理。”霍明薇撅起嘴,有点不高兴。
我正端着切好的果盘站在餐厅门口。放下果盘,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去吧。
”三双眼睛齐刷刷射向我,带着惊愕和怀疑。“你?”林玉芝嗤笑一声,“你去添什么乱?
你会什么?”霍振山皱着眉,眼神审视:“你去?凭什么?”“凭我姓霍。”我看着霍振山,
“就算现在不是亲的,也顶着霍家的姓二十年。员工认这个姓。我去,
至少比公关部冷冰冰的声明看起来有诚意。”我顿了顿,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快,
但声音尽量平稳:“而且,我了解过。那家子公司的问题,不完全是员工的责任。
产品线老化,管理层决策失误才是主因。单纯裁掉基层员工,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激化矛盾,
影响集团声誉。”霍振山的眼神变了变,似乎第一次正眼看我:“你懂这些?
”“以前您书房里的商业案例,我看过不少。”我垂下眼,“总要学点东西,
才配当霍家的女儿。”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讽刺。霍明薇脸色不太好看,
插嘴道:“爸,姐姐她…心脏不好,那种场合太刺激了…”“死不了。”我打断她,
看向霍振山,“给我个机会。处理不好,我自己滚蛋。处理好了…”我吸了口气,
“我要我该有的生活费,和医药费。”空气安静了几秒。霍振山盯着我,
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最终,他点了点头,语气没什么温度:“行。你去。
让老陈开车送你。别给霍家丢脸。”子公司门口乱糟糟的。七八个中年男女,
举着“黑心企业”、“还我血汗钱”的牌子,顶着大太阳。几个保安如临大敌地拦着,
周围还有看热闹的人。老陈停好车,有点担忧地看着我:“大小姐…您行吗?
要不还是让公关部…”“陈叔,麻烦您在这等我。”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热浪扑面而来。
人群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认出我身上价值不菲的套装从霍明薇不要的衣服堆里翻出来的唯一一件素色旧款,
立刻骚动起来。“霍家的!霍家的人来了!”“黑心资本家!还我们饭碗!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一个情绪激动的男人挥舞着胳膊,差点打到我的头。
心脏在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我强忍着不适,站直身体,提高声音:“各位叔叔阿姨!
安静一下!听我说!”我的声音不算洪亮,但穿透了嘈杂。人群稍微安静了一点,都瞪着我。
“我叫霍凛。是霍振山的女儿。”我环视他们,目光扫过一张张愤怒、焦虑、绝望的脸,
“我今天来,不是代表集团来敷衍大家,是想听听大家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
霍氏集团能有今天,离不开每一位员工的付出!现在出了问题,我们坐下来,好好谈,
一起想办法,行不行?”人群安静了。有人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谈?有什么好谈的!
就是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一个阿姨带着哭腔喊。“阿姨,您贵姓?”我走过去,
站到她面前。她大概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了一半,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我…我姓王。
”她被我突然的靠近弄得有点愣。“王阿姨,”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
“您在这家公司干了多少年了?”“二十…二十二年了。”她声音哽咽,
“从厂子刚建我就在了!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这么大年纪,上哪找活干?
家里儿子还等着钱结婚啊!”她的话像打开了闸门,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诉苦:房贷、孩子学费、老人看病……我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
太阳很毒,我后背的冷汗干了又湿。心脏闷痛一阵阵袭来,我悄悄用手按着胸口,
努力维持着表情。等他们说累了,声音小了,我才开口:“大家说的,我都听到了。不容易,
真的都不容易。公司走到今天这一步,让这么多老员工寒心,集团有责任!很大的责任!
”“光说责任有什么用!”有人喊。“所以,我来,是带着解决方案来的!”我提高声音,
尽量显得坚定,“第一,所有符合劳动法规定的赔偿金,一分不少,三天内到位!
”人群一阵低语。“第二,”我继续说,“这次调整,不是简单的裁员。
公司会开辟新的业务线,优先安排愿意留下的老员工进行转岗培训!培训期间,发基本工资!
”“真的假的?”有人不信。“我霍凛站在这里,说的话,代表霍家!”我斩钉截铁,
“第三,对于不想留下或者不适合转岗的,除了法定赔偿,
集团会额外提供一笔再就业帮扶金,并且,集团旗下所有公司,优先录用你们的简历!
”“第四,”我看着他们,“我会亲自跟进这件事。我的手机号码留给大家,有任何问题,
直接找我!我负责到底!”人群彻底安静了。愤怒和绝望被震惊和一丝希望取代。
王阿姨看着我,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另一种情绪:“霍…霍小姐…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我拿出手机,“王阿姨,您手机号多少?我存一下。三天内赔偿金不到账,
您直接打电话骂我。”人群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再是愤怒,而是带着点激动和议论。
最终,横幅收了起来。在老陈和赶来的公关部人员安排下,
几个员工代表跟我进了公司会议室,进行更细致的沟通。我坐在会议室主位,
听着他们提出的具体困难和诉求,一条条记下来。心脏还在不舒服,但我感觉,
自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原来,被人需要,是这种感觉。原来,霍凛这个名字,
除了是“假千金”,还能有点别的分量。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霍家别墅时,天已经擦黑。
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霍振山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阴沉。林玉芝在一旁,
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霍明薇则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爸,妈。”我打了声招呼,想上楼。
“站住!”霍振山开口,声音冷硬,“谁让你自作主张,承诺优先录用他们?还留你的电话?
霍凛,你把自己当什么了?集团总裁吗?”果然来了。我转过身,很平静:“爸,
当时的情况,不拿出点实际的、能立刻安抚人心的承诺,事态会失控。一旦闹上更大的媒体,
对集团声誉的损害,远比我承诺的那点帮扶金要大得多。而且,优先录用只是‘优先’,
不是保证录用,筛选权还在人事部手里。”“你倒是会算计!”林玉芝尖声道,
“你知不知道,你那些话,等于把集团架在火上烤!要是以后人人都来闹,都学他们,
怎么办?”“所以,更要尽快解决根源问题。”我迎着她的目光,“那家子公司的问题,
在于产品落后,管理层僵化。不解决这个,今天压下去一批,明天还会有另一批。
裁员只是治标,产业升级、管理革新才是治本。
品报告和市场分析……”我开始条理清晰地陈述我在那家公司几个小时里快速了解到的信息,
以及初步想到的改进方向,甚至提到了几个可以尝试转型的新兴细分市场。霍振山听着,
脸上的怒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他靠在沙发上,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霍明薇坐不住了,插嘴道:“姐姐,你懂什么企业经营呀,
别在这里纸上谈兵了。爸管理集团这么多年,不比你清楚?”霍振山却抬手制止了她,
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继续说。”我又说了几分钟,直到把能想到的点都说完。
客厅里一片寂静。“老陈都跟我说了。”霍振山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在现场,
处理得…还行。没丢霍家的脸。”“谢谢爸。”我垂下眼。“不过,”他话锋一转,
“承诺出去的那些帮扶金,从你的生活费里扣。”我猛地抬头。林玉芝脸上闪过一丝快意。
霍明薇则轻轻“哼”了一声。“爸,”我攥紧了拳头,“我承诺的时候,用的是霍家的名义。
”“但你打的是你自己的名号!”霍振山冷冷道,“留的是你自己的电话。怎么,
霍凛小姐的名头,现在比霍氏集团还管用了?”心口那股熟悉的闷痛又涌了上来,
带着冰冷的嘲讽。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认。
从我的生活费里扣。”“还有,”霍振山补充,“薇薇下周开始进集团实习,熟悉业务。你,
给她当助理。你那些想法,跟薇薇说说,协助她。”霍明薇脸上立刻绽开得意的笑容,
像一朵炫耀的花。让我给她当助理?把我的想法,变成她的功劳?我看着霍振山,
看着林玉芝,看着笑容甜美的霍明薇。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压下了心脏的闷痛。“知道了。
”我应下,转身往楼上走。身后传来霍明薇娇嗔的声音:“爸,你真好!姐姐,
明天早上九点,别迟到哦!”回到那个狭小的房间,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王阿姨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霍小姐,赔偿金收到了!
谢谢您!好人一生平安!”看着那条短信,再看看这间冰冷的屋子。扣生活费?当助理?行。
霍明薇,你喜欢抢是吗?好。我让你抢。我会让你知道,有些东西,你抢到手,也捧不住。
霍家的这场噩梦,才刚刚开始。而导演,是我。霍明薇的“实习”,成了我的噩梦。
她根本不懂业务。我的分析报告,她扫一眼就丢开,嫌字多。开会时,
我低声提醒她关键数据,她要么记不住,要么就干脆把我推出去解释。
“这个项目是姐姐之前接触的,她比较熟,让她说吧。”她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把烫手山芋丢给我。我只能硬着头皮上。顶着董事们或审视、或挑剔、或了然的目光,
条理清晰地阐述。霍振山坐在主位,沉默地听着,不置可否。开完会,
回到霍明薇那间宽敞明亮、摆满鲜花的“临时办公室”。她立刻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摔,
抱着胳膊:“霍凛,你什么意思?出风头上瘾了是吧?让你当助理,不是让你来当我的老师!
下次再敢在会议上抢我的话,你就给我滚!”我看着她因为嫉妒和心虚而扭曲的脸,没生气,
反而笑了笑:“好。下次我不说话。需要我帮你整理会议纪要吗?”她被我噎了一下,
狠狠瞪我一眼:“不用!出去!”我转身离开,关上门,
还能听见她在里面烦躁地踢桌子的声音。我知道她在怕什么。怕我表现太好,
怕霍振山看到我的价值。她越是这样打压我,越证明她心虚。我的生活费被扣得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