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琇考上名牌大学那天，贺钊撕碎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他白天在工地扛水泥，夜里给沈琇转账：“琇琇，别省。”
汗水顺着贺钊的眉骨往下淌，混着工地上永远散不掉的灰尘，糊得眼睛生疼。他抬起胳膊，用还算干净的手腕内侧狠狠蹭了一下，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眼前是成堆的、小山一样的水泥袋，灰扑扑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肩膀早就没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沉重又麻木的钝痛，死死地钉在骨头上，每一次弯腰扛起新的袋子，那钝痛就狠狠往肉里钻一下。
“贺钊！磨蹭什么！后面还等着呢！”包工头老张粗嘎的嗓门像砂纸刮过铁皮，带着不耐烦的焦躁。
“来了！”贺钊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他咬紧后槽牙，腰腹猛地发力，又是一袋沉甸甸的水泥压上肩头。脚步踉跄了一下，脚下的碎石硌得脚底板生疼。他稳了稳，一步一步，挪向搅拌机那边。汗水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就没了影儿。
终于熬到中午放饭的哨子响。贺钊几乎是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挪到阴凉地，背靠着粗糙的水泥柱子滑坐下去。工友们围坐一圈，塑料饭盒里是油汪汪的肥肉片炖白菜，馒头又大又硬。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饭菜混在一起的浓重气息。
他没什么胃口，从脱下来挂在一边的破旧工装外套内袋里，摸出那只屏幕边缘都磨出了毛边的老旧手机。指纹解锁，动作熟稔地点开通讯软件里唯一的置顶聊天框——沈琇。
手指在油腻腻的屏幕上划拉，点开转账。他几乎没犹豫，把今天刚结算的一千块工钱，转过去九百。指尖在数字键盘上悬停了一秒，又飞快地删掉“900”，重新输入了“1000”。自己？留个几十块啃馒头对付一天就行。
他敲下几个字：“琇琇，钱转了。别省着，该吃吃，该买买。大城市开销大。”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晚上别熬太晚看书，早点睡。”这才点了发送。屏幕上跳出一个小小的绿色转账气泡，和两行规规矩矩的叮嘱。
贺钊盯着那气泡看了几秒，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屏幕，看到沈琇在干净明亮的大学校园里，穿着好看的裙子，抱着书本走过林荫道的样子。他嘴角下意识地往上扯了扯，牵扯到干裂的嘴唇，有点疼。一种混杂着疲惫和满足的暖流，暂时冲淡了肩膀的酸痛和身体的沉重。
他收起手机，拿起旁边那个已经冷硬发黄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就着旁边不知谁递过来的一碗寡淡的菜汤往下咽。工友老李凑过来，递给他半根皱巴巴的烟：“小贺，又给你那大学生妹子打钱了？你这……唉，我说你也得给自己留点啊，这么拼，身子骨还要不要了？”
贺钊接过烟，没点，只是捏在手里，粗糙的指腹捻着烟卷。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满是汗渍和灰尘的脸上显得有些模糊：“没事，李哥。她还念书呢，花钱的地方多。我一个大老爷们，有口吃的就成。”
“大学生啊……”旁边另一个年轻点的工友小赵咂咂嘴，语气里带着点羡慕和不解，“贺哥，你当初不也考上了？通知书都到手了，说撕就撕了，就为了供她？图啥呀？这年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贺钊脸上的笑容淡了点，眼神飘向远处工地上飞扬的尘土。撕掉通知书那天，阳光刺得人眼睛发酸，崭新的纸张被撕碎的脆响，好像还在耳边。他记得沈琇当时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把他的T恤都打湿了一大片。她哽咽着说：“贺钊，你傻不傻……我以后一定还你，加倍还你……”
“图她好呗。”贺钊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好了，我就好。”他不再多说，低头用力啃着馒头，仿佛要把所有未尽的言语和翻腾的心绪，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傍晚收工，天边堆着脏兮兮的晚霞。贺钊拖着散了架的身体回到那个只有十平米、墙壁斑驳的出租屋。屋里就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个掉了漆的破桌子，墙角堆着几个装杂物的纸箱。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汗味。
他把自己摔进那张硬邦邦的床上，连衣服都懒得脱。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刚闭上眼想缓口气，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地贴着大腿。
贺钊几乎是立刻摸出手机，屏幕亮着，来电显示——“琇琇”。
一股热流瞬间冲散了疲惫。他猛地坐起身，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微微发抖，差点没拿稳手机，迅速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温柔：“喂，琇琇？”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脆又欢快，像夏天冰镇过的玻璃珠子掉在玉盘上，叮叮当当的，瞬间填满了这间破败的小屋：“贺钊！干嘛呢？累坏了吧？”
“没，刚躺下歇会儿。”贺钊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你呢？今天课多不多？”
“还好啦！就是下午那节专业课，教授讲得飞快，我笔记都快记飞了！”沈琇的声音带着点娇憨的抱怨，随即又兴奋起来，“我跟你说哦，我们学校那个新开的咖啡厅，环境超棒的！我下午和室友去坐了会儿，她请我喝了杯焦糖玛奇朵，哇，好香！就是有点贵，一杯要三十多呢……”
贺钊静静地听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能想象她说话时微微嘟着嘴，眼睛亮晶晶的样子。三十多一杯的咖啡？他扛好几袋水泥才够。但听到她说“好香”，贺钊心里那点细微的抽痛立刻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盖过。他喜欢听她说这些，喜欢听她描述那个他从未踏入过的、光鲜亮丽的世界，仿佛通过她的声音，他也沾上了一点边。
“喜欢就喝，”贺钊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钱不够就跟我说，别委屈自己。”
“哎呀，知道啦！”沈琇拖长了调子，“你总这么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对了对了，还有件事，”她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一点，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我们学院那个学生会的副主席，林嘉澍学长，你还记得不？就是上次我跟你说，家里好像很有背景那个！”
贺钊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林嘉澍。这个名字他记得。沈琇在电话里提过几次，语气里总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崇拜和向往。
“嗯，记得。怎么了？”贺钊的声音没什么波澜。
“他今天主动找我说话了！”沈琇的声音雀跃起来，“就在咖啡厅门口碰到的！他夸我上次在迎新晚会上的主持表现很好，还说……说我气质很特别呢！”电话那头传来她抑制不住的、带着点羞涩的轻笑，“他人真的超级好，一点架子都没有，还问我有没有兴趣加入他们学生会的外联部……”
贺钊听着，心口那点刚刚被咖啡香暖热的地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有点闷。他沉默了两秒，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学生会……事情多吧？别太累着。”
“哎呀，机会难得嘛！林学长亲自邀请哎！”沈琇的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雀跃，“而且他说了，外联部其实挺锻炼人的，还能认识很多人……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室友催我去洗澡了！你记得吃饭啊，别老啃馒头！拜拜！”
“拜拜。”贺钊的话音还没落，电话那头已经只剩下忙音。嘟嘟嘟……单调的声音在寂静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坐了一会儿，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城市边缘浑浊的光线。沈琇欢快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带着咖啡的香气和对另一个男人毫不掩饰的欣赏。
贺钊慢慢放下手机，身体里那股支撑了他一整天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了。肩膀的酸痛、骨头的疲惫、还有心底深处那片被“林嘉澍”这个名字搅动起来的、浑浊不明的阴翳，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蔓延上来，将他彻底淹没。他重重地倒回那张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斑驳脱落的墙皮，很久，很久没有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