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木拖着行李箱走下长途汽车时，夕阳正将远处的山峦染成橘红色。五年了，
他第一次回到这个位于云南深山中的彝族村落。空气中飘散着松木燃烧的熟悉气味，
让他喉头一紧。"阿哥！"一个穿着鲜艳彝族服饰的少女从人群中冲出来，差点将他撞倒。
阿西木稳住身形，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妹妹阿依诺——她长高了，
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点没变。"阿爸呢？"阿西木环顾四周，
没看到那个总是挺直腰板的熟悉身影。阿依诺的笑容僵了一瞬："在准备火把节的事。
他...他说让你先回家。"阿西木攥紧了行李箱拉杆。五年没见，
父亲还是不愿亲自来接他。他知道原因——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
也是第一个毕业后选择留在城市工作的年轻人。在父亲眼中，这是对家族传承的背叛。
"走吧。"阿西木勉强笑了笑，跟着妹妹走向那条记忆中的山路。村口的老梨树还在，
树干上系着的红布条在风中轻轻摇曳。阿西木记得那是去年火把节时村民祈福系上的。
远处传来鼓声和人群的欢呼，空气中飘着松脂和烤肉混合的香气。"今年火把节提前了？
"阿西木问道。阿依诺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村里出了怪事，
阿爸说必须提前举行火把节驱邪。""什么怪事？""从上周开始，
村东头李家的羊一夜之间死了三只，接着是王家的牛...死得莫名其妙，
兽医来看过也说不清原因。"阿依诺压低声音，"老人们都说是有邪祟作怪。
"阿西木皱起眉头。在城市学习生物科学的五年让他对"邪祟"之说本能地排斥。
"可能是传染病或者中毒，应该取样送检...""嘘！"阿依诺突然紧张地拉住他的袖子，
"别在村里说这种话。尤其是现在。"转过最后一个山弯，村落的全貌展现在眼前。
几十户土木结构的房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坡上，
中央的广场上已经竖起了三根高大的松木杆，上面缠着红绸。几十个村民正在广场上忙碌，
有人搬运柴火，有人编织火把，孩子们追逐打闹，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但阿西木的目光立刻被广场中央那个高大的身影吸引——他的父亲，村里的毕摩(祭司)，
正手持铜铃，指挥年轻人搭建祭台。即使隔着这么远，
阿西木也能感受到父亲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阿爸看起来老了很多。"阿西木喃喃道。
阿依诺点点头："自从你走后，他很少笑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往外跑，
能继承毕摩的人越来越少..."一阵尖锐的铜铃声打断了阿依诺的话。
广场上的村民突然安静下来，纷纷向祭台方向聚拢。老毕摩——阿西木的父亲——高举铜铃，
开始吟诵古老的经文。"他们在做什么？"阿西木问。"驱邪仪式。
"阿依诺拉着哥哥快步向前，"快去看看！"祭台前已经围满了村民。阿西木站在人群外围，
看着父亲身穿绣有火焰纹样的黑色法衣，头戴插着鹰羽的法帽，手持铜铃和法杖，
在祭台前踏着特定的步伐。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吟诵着阿西木从小听到大却从未完全理解的古老经文。"他在召唤火神降临，
驱散村里的邪祟。"阿依诺小声解释，眼中闪烁着敬畏的光芒。
阿西木看着父亲将一碗白酒洒向祭台中央的火盆，火焰"轰"地蹿起一人多高，
引得围观村民一阵惊呼。这种场景他小时候见过无数次，但此刻站在受过高等教育的视角，
他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既有对仪式的震撼，也有对迷信的质疑。仪式结束后，
村民们开始散去。阿西木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与父亲相认，
却被一个急匆匆跑来的村民打断。"毕摩！又出事了！"来人满头大汗，
"张家的猪圈...死了两头猪，和之前一样！"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恐惧的低语如涟漪般扩散。老毕摩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准备火把。"他沉声命令，
"今晚全村驱邪，不得有误！"阿西木终于忍不住挤到前面："阿爸！
"老毕摩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缓缓转身。五年时光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皱纹，
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他上下打量着儿子，
目光在阿西木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上停留了片刻。"你回来了。"简单的三个字，
听不出喜怒。"我刚到。阿爸，牲畜死亡可能有科学原因，我们应该...""科学？
"老毕摩打断儿子，声音陡然提高，"科学能解释为什么只有牲畜死，人却没事？
科学能解释为什么死亡都发生在月缺之时？"周围的村民纷纷点头附和。
阿西木感到数十道目光刺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责备，更多的是不认同。"阿爸，
我只是建议先查明原因...""够了！"老毕摩举起法杖重重顿地，
"今晚火把节提前举行，全村驱邪。你是毕摩的儿子，必须参加。"说完，
老人转身大步离去，黑色法衣在风中翻飞。阿西木站在原地，
感到一阵熟悉的无力感——五年前他离开时，也是这样的对峙，这样的不欢而散。
"别怪阿爸。"阿依诺拉拉哥哥的袖子，"最近村里人心惶惶，他是毕摩，压力很大。
"阿西木点点头，跟着妹妹往家的方向走。路过村口时，
他注意到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那人手里拿着什么仪器，正在测量土地。
"那是谁？"阿西木问道。"省里来的地质队员，说是在勘测什么...矿物质？
"阿依诺不确定地说，"来了三天了，住在村委会。"阿西木若有所思地看了那人一眼，
继续前行。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木质结构的二层小楼，
门楣上挂着去年火把节时换上的新松枝。母亲早已等在门口，见到儿子立刻红了眼眶。
"瘦了。"母亲摸着阿西木的脸，声音哽咽，"城里吃得不好？"阿西木摇摇头，
紧紧拥抱了这个养育他的女人。进屋后，
母亲端出早已准备好的饭菜——苦荞饼、坨坨肉、酸菜汤，都是他魂牵梦萦的家乡味道。
正吃着，门外传来嘈杂声。阿西木放下碗筷走到窗前，
看到十几个年轻人手持火把在村中小路上行进，领头的正是他的父亲。
老毕摩边走边吟诵经文，年轻人跟着应和，火把在渐暗的天色中连成一条游动的火龙。
"驱邪队伍。"阿依诺不知何时站在了哥哥身后，"他们会绕村三圈，
然后在每户门前撒一把火灰。"阿西木注视着父亲挺拔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套仪式他从小看到大，曾经深信不疑，如今却充满了疑问。但看着村民们虔诚的表情，
他又不忍心打破这份信仰。夜幕完全降临后，全村人都聚集到了中央广场。
三根高大的火把柱已被点燃，熊熊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阿西木站在人群边缘，
看着父亲登上祭台，开始主持火把节的核心仪式。"远古的时候，
天神派下害虫啃食庄稼..."老毕摩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讲述着那个阿西木听过无数次的传说——彝族先民如何用火把驱散害虫，保全粮食。
台下村民全神贯注，随着仪式的进行时而欢呼，时而低吟。
当老毕摩将一碗酒洒向最大的火把柱，火焰猛然蹿高时，所有人都发出惊叹。
阿西木不得不承认，即使以科学的眼光看，这场仪式也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现在，
每家派一名代表领取火把，随我绕村祈福！"老毕摩宣布。村民们有序上前领取火把。
轮到阿西木家时，他犹豫了一下，但母亲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你父亲在等你。
"阿西木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祭台前，父亲手持一支特制的火把——比普通火把更大，
上面缠着红白两色布条。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老毕摩的眼神复杂难辨。
"毕摩的儿子必须持住火把。"父亲将火把递给他，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无论你信不信，
这是你的责任。"阿西木接过火把，感到沉甸甸的分量。这不是普通的松木火把，
而是用特定树种制成，浸过特殊油脂，据说是能与神灵沟通的媒介。随着铜铃声响起，
驱邪队伍开始行进。阿西木手持主火把紧随父亲，后面是上百名手持火把的村民。
火龙沿着村中小路蜿蜒前行，照亮了每一寸土地。老毕摩边走边吟诵经文，
不时将手中的法杖指向特定方向，据说那是邪祟藏身之处。行至村东头时，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阿西木看到父亲面色凝重地注视着路边的一片灌木丛。"这里有秽气。
"老毕摩沉声道，"阿西木，用你的火把净化它。"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阿西木身上。
他迟疑了一下——这簇灌木在他看来再普通不过。但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和村民的期待，
他还是举起火把，按照记忆中仪式的方式，在灌木上方划了三个圈。"念祷词！
"父亲低声催促。阿西木张了张嘴，那些从小耳濡目染的经文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在城市的五年让他对这些"迷信"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我不记得了。
"他最终低声承认。人群中传来失望的叹息。老毕摩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火把，亲自完成了净化仪式，但气氛已经变得尴尬起来。回村的路上，
阿西木走在队伍最后，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火把节本应是欢乐的庆典，
却因牲畜的离奇死亡和父子间的隔阂蒙上了阴影。深夜，当最后一个火把熄灭，
村民们各自回家后，阿西木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星空。身后传来脚步声，父亲在他身旁坐下，
两人沉默良久。"你变了。"老毕摩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而非责备。
"我只是想用科学的方法解决问题。"阿西木小心选择着词语，
"那些牲畜可能是中毒或者...""你以为我不知道科学？"老人突然打断他，
"我读过书，年轻时也去过县城。但有些事，科学解释不了。"阿西木转头看向父亲，
月光下老人的侧脸显得格外沧桑。"那地质队员说，附近可能有矿产泄漏。"老毕摩继续道，
"但检查需要时间，而村民现在就需要安心。火把节给了他们希望，你明白吗？
"阿西木沉默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仪式不仅是迷信，更是一种心理慰藉，
一种文化认同。"明天还有祭祀。"父亲站起身，"作为毕摩的儿子，我希望你能参与。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整个村子。"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阿西木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
远处，最后一支火把的余烬在夜色中明灭，如同他心中重新燃起的对家乡文化的思考。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木窗照在阿西木脸上时，他正梦见城市里实验室的白色灯光。
楼下传来的争吵声将他彻底惊醒。"又死了一头牛！老毕摩，您的仪式根本没用！
"一个粗犷的男声吼道。阿西木迅速穿上衣服冲下楼。院子里，
村民李大山正对着他父亲大喊大叫，几个村民站在一旁，脸上写满不安。"李叔，
出什么事了？"阿西木插到两人中间。李大山转向阿西木，
眼中布满血丝："你爹昨晚搞了那么大的驱邪仪式，可我家最好的耕牛今早还是死了！
死状和之前的一模一样！"阿西木看向父亲。老人面色铁青，法杖在手中微微颤抖，
但声音依然沉稳："邪祟顽固，需要更强大的净化。""净化？"李大山冷笑，
"我看是您那套不灵了！我老婆今早也开始发烧说胡话，跟那些牲畜死前的症状一样！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围观的村民顿时骚动起来，恐惧在人群中蔓延。
阿西木心头一紧——如果病症真的开始传染给人..."大家冷静！"阿西木提高声音，
"牲畜死亡可能有科学解释，我们应该...""够了！"父亲突然暴喝一声，
法杖重重顿地，"今天中午全村举行大祭，所有成年男子必须参加！女人和孩子留在家里，
用我给的草药熏屋子！"村民们面面相觑，最终在李大山带头下纷纷离去，
只留下阿西木和父亲站在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阿爸，
我们应该考虑其他可能性...""你回来就是为了质疑我吗？"父亲转身，眼中怒火燃烧，
"五年不归家，一回来就要否定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智慧？
"阿西木深吸一口气："我不是否定，只是补充。
科学和传统可以共存...""在火把节期间质疑毕摩，就是不敬！"父亲打断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没等阿西木回答，院门又被推开。
阿依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阿哥！那个地质队员找你，说发现了重要线索！
"父亲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你去找了外人？""我只是想帮忙...""大祭前别回来！
"父亲甩袖转身，法衣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我要准备仪式，没空听你的'科学'！
"阿西木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阿依诺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阿哥，
周技术员真的很着急..."村委会临时办公室里，
戴眼镜的周明正对着几张地图和土壤样本焦头烂额。见阿西木进来，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跳起来。"你是学生物的对吧？快来看看这个！"周明指着显微镜，
"我从死亡牲畜附近的土壤和水源取样，发现了异常高的重金属含量！"阿西木俯身查看，
显微镜下的样本确实显示出不正常的金属颗粒。"这可能是中毒原因...来源查清了吗？
"周明推了推眼镜："根据地图，上游十公里处有个废弃的锌矿场。
我怀疑是最近雨水冲刷导致矿渣泄漏...""需要立即通知村民停止饮用河水！
"阿西木转身就要往外跑。"等等！"周明拦住他，"这只是初步推测，
还需要更多检测确认。直接宣布会引起恐慌...""恐慌已经开始了。
"阿西木想起李大山妻子发烧的事，"如果真是重金属中毒，拖延会出人命的！"正说着，
村委会大门被猛地推开。五六个村民闯了进来，
领头的李大山面色阴沉："听说你们找到了牲畜死亡的原因？"阿西木和周明对视一眼，
迅速达成默契。周明尽量平静地解释了重金属污染的可能性，建议村民暂时不要饮用河水。
"胡说八道！"李大山突然暴怒，"我们祖祖辈辈喝这河水都没事！明明是邪祟作祟，
老毕摩的儿子却帮着外人污蔑我们的水源！""李叔，
科学检测不会骗人..."阿西木试图解释。"科学？"另一个村民冷笑，
"你和你爹一样固执！只不过他信老一套，你信新一套！"争吵声引来了更多村民。很快，
村委会门前聚集了几十号人，分成两派激烈争论。一派支持阿西木和周明的科学解释，
另一派则坚持传统邪祟说法，甚至有人开始指责阿西木背叛了彝族传统。混乱中，
阿西木看到父亲站在远处山坡上，黑色法衣在风中翻飞，看不清表情。
但那种被审视的感觉让阿西木如芒在背。中午的大祭草草收场。虽然父亲按计划举行了仪式，
但参加者寥寥无几，村民明显分成了两个阵营。阿西木站在远处观望，
看到父亲孤独地站在祭台上完成那些复杂仪式时，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傍晚时分，
阿西木正在帮周明整理水样，突然听到阿依诺的尖叫声从家里传来。他丢下试管狂奔回去，
看到妹妹蜷缩在厨房角落，浑身发抖，嘴角有白色泡沫。"阿依诺！"阿西木跪在妹妹身边，
摸到她额头滚烫。症状与李大山描述的完全一样。母亲在一旁啜泣："她刚才说口渴，
喝了井水后就这样了..."井水。阿西木心头一震。村里的井与河水是相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