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在哪

八百里秦川，麦浪一滚，日头被碾得黄汁西溅。

一九八三年六月十九，清早的雾气刚被塬上的风撕开，一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从窑背墙跳到炕头，尾羽一翘，热腾腾的鸡粪“啪”地落在秦风鼻尖。

那粪粒子裹着昨夜未消化的谷壳，烫得人一激灵。

秦风睁眼，先闻见辣子罐打翻的焦辣，再听见自家老爹在脚地跺得土皮颤。

“懒怂！

再挺尸，生产队喇叭里就要点你大名咧！”

秦风没应声，他盯着糊顶棚的旧报纸——《陕西日报》头版印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试点深入推进”，铅字发毛，墨味却冲。

这报纸他太熟：二十五年前，爷爷拿它卷过旱烟；二十五年后，他在咸阳地铁电子屏里刷到同一天的数字化存档。

此刻却平平展展贴在自家窑顶，像一张刚出厂的时间通行证。

他伸手抠抠墙皮，黄土簌簌落，指缝里夹着半截麦秸。

麦秸是新打的，断面还汪着乳浆，像才离穗头。

秦风心里“咯噔”一声——昨晚他还在奥体中心给周杰伦摇荧光棒，一觉醒来，麦秸把他戳回一九八三。

没有系统叮咚，没有蓝光面板，只有炕沿上搁着一把磨到发青的镰刀，刃口缺牙，像老狗咧嘴。

他抬屁股，尿素袋改做的裤衩“刺啦”蹭出一股静电，屁股蛋子上“日本制造”西个红字被汗渍浸得模糊。

外屋风箱“呱嗒呱嗒”，母亲正吹火，玉米秆的火舌舔着黑锅，锅沿一圈面水被烤出月牙似的焦黄。

焦香钻进鼻腔，秦风喉咙自动滚动——这是2025年任何一家网红陕西面馆都复刻不出的味：柴火、碱面、菜籽油，再掺半勺水水咸盐。

他赤脚踩地，脚心被土炕余热烫得一缩，像踩进刚出窑的砖。

门帘一挑，麦香端着铜脸盆进来，盆沿漂着两片泡软的皂角，水色映得她辫子尖儿发乌。

她没说话，只把盆放门槛，顺手掰断一截葱叶，在指肚一捻，葱辣冲眼，泪花就汪上来。

秦风看见那泪，心里“嗡”地一响——前世肿瘤医院长廊里，麦香化疗后掉光的头皮也是这么青乌。

他伸手想接盆子，麦香却后退半步，辫梢扫过他的臂，像麦芒划过，留下细微的痒。

就这么一点痒，让他确认：时间不是幻觉，疼和痒都是现货。

院外头，高音喇叭开始放《在希望的田野上》，信号不稳，女声被拉得忽长忽短，像被风撕的旗。

秦老蔫的旱烟锅在门框磕三下，火星子溅进尘土，立刻被黄土地吞没。

“割麦！”

老头只甩下两个字，背着手往二塬子走，背影被初升日头拉得老长，像一柄移动的锨。

秦风把脚塞进裂口布鞋，鞋底麦秸“咯吱”一声，像时间被踩碎。

他弯腰抓起镰刀，刃口反射的光斑正好落在“日本制造”上，像给那行外国字镶了道银边。

风从塬顶灌下来，麦浪齐刷刷俯首，发出“沙——”的齐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应诺。

秦风吐一口唾沫，舌尖还留着梦里Mojito的薄荷味，唾沫落在土上，瞬间被吸干，只剩一点白碱。

他抬脚，跟着老爹往麦地走，心里盘算：先割麦，再攒工分；工分换麦秸，麦秸和煤面子搅一块，能捏蜂窝煤；蜂窝煤一毛八一个，排队能拐到西安玉祥门；第一桶金到手，再给麦香买一条的确良红裙子，剩下的钱，全部砸成“小偃六号”麦种。

日头越升越高，把他的影子压成脚下一疙瘩黑饼。

远处，田福高己经弯腰，镰刀挥成一道银弧，麦穗纷纷折腰，像提前给未来的万元户行礼。

秦风把裤衩往上提了提，尿素袋“刺啦”一声，仿佛替他回答：走起，秦家沟一九八三，这回咱不摇荧光棒，摇的是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