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绮罗在松烟里睁开眼时，
指尖正触到一片冰凉的瓷——是那只张显宗总用来给她温茶的白瓷盏，此刻盛着半盏残茶，
茶渍在盏底洇出浅褐色的云纹。窗外的雪下得紧，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她猛地坐起身，铜镜里的人影让她喉头发紧：十六岁的眉眼，鬓角簪着支银质的梅花簪，
簪头还沾着点碎珠——是去年上元节张显宗送的，她说珠花俗气，却日日簪着。“醒了？
”门轴转动带起一阵冷风，张显宗披着件军绿色的披风走进来，肩头落着层薄雪，
手里捧着只锡制食盒，“灶上煨了羊肉汤，阿香说你昨夜咳了两声。
”岳绮罗盯着他解披风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层薄茧——是练枪磨的，
却总在给她剥栗子时格外轻柔。此刻他指尖冻得发红，解披风纽扣时有些发颤，
她忽然想起前世这双手最后僵在雪地里的模样，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再也动不了了。
“发什么呆？”张显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把食盒稳稳地放在案上，揭开盖子时，
热气腾腾而起，模糊了他的眉眼，仿佛给他的脸庞蒙上了一层薄雾。
岳绮罗的目光被那热气吸引，她微微皱眉，关切地问道：“是烫着了？”岳绮罗忽然伸手，
攥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脉搏上，感受到那急促的跳动，
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她掌心跳动。她注意到他的袖口沾着几粒雪粒，
那些雪粒在温暖的室内迅速融化，化在皮肤上映出浅浅的水痕。“张显宗，
”她的声音有些发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再穿这身军装了。”他愣了愣，
披风从肩上滑落一半，挂在臂弯，露出里面月白的长衫：“怎么了？
王团长今早还派人来……”“我说不准。”她打断他，指尖更用力些，
仿佛要将她的担忧和焦虑通过这简单的触碰传递给他，“那些当兵的，
还有那个总来找你喝酒的李副官，都别来往了。”张显宗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但他还是点头：“好。”他从不多问，她要月亮，他便搬梯子去摘，从不管是不是痴心妄想。
食盒里的羊肉汤泛着奶白色的油花，撒着翠绿的葱花。岳绮罗舀起一勺，
滚烫的汤滑过喉咙时，
她忽然看见他耳后沾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那是前院那株被雪压折的茉莉，
他今早肯定又去看了。这个傻子。她低头喝汤，眼眶却热了，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开春后，张显宗果然遣散了粮铺里几个跟过军队的伙计，把军装锁进了樟木箱底，
钥匙交给岳绮罗收着。他日日穿着长衫去粮铺，算账时戴着副细框眼镜，
倒像个斯文的账房先生。可麻烦还是找来了。那天岳绮罗正在后院晾草药，
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争吵声。她披了件夹袄走出去，
正看见两个穿黑绸短打的汉子把算盘摔在柜台上，算盘珠子滚了一地。
“张老板这是不给面子？”领头的刀疤脸拍着柜台，唾沫星子溅在账本上，
“刘旅长的军需粮，你说不送就不送了？”张显宗站在柜台后，手指紧紧攥着账本，
指节泛白：“粮铺小本生意，实在供不起军用。”“小本生意？”刀疤脸冷笑一声，
抬脚踹翻了旁边的米缸，白花花的大米淌了一地，
“我看张老板是忘了去年是谁帮你平了码头的事吧？”岳绮罗站在月亮门后，
指尖悄悄捏了个诀。袖口滑出的纸人沾了点朱砂，正待飘出去，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
张显宗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手心的汗濡湿了她的袖口：“别闹。”他声音压得很低，
带着点恳求，“我能解决。”她抬头看他，阳光穿过他耳后的发丝，在颈窝投下片浅影。
他眼里没有惧色，只有些微的烦躁，像怕她被这些污糟事弄脏了眼。“刘旅长那边，
我亲自去说。”张显宗转向刀疤脸，声音沉了些，“但你们砸了我的铺子，得赔。
”刀疤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刚要发作，却见张显宗从柜台下摸出支短枪，枪身擦得锃亮，
枪口稳稳地对着他的胸口。“我这粮铺，是正经生意。”张显宗的手很稳，
虎口的茧子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你们要是再闹，我不介意让巡捕房来评评理。
”刀疤脸的脸色变了变，大概没料到这个文弱的账房先生手里会有枪。他啐了口唾沫，
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张显宗把枪放回柜台下，转身时看见岳绮罗还站在原地，
眉头拧得很紧。“吓到了？”他走过去，想替她抚平眉头，手伸到半空又停住。
“你不该动枪。”岳绮罗的声音很冷，指尖还残留着纸人的凉意，“这些人是刘旅长的爪牙，
得罪了他们……”“我知道。”张显宗捡起地上的算盘珠子，一颗颗往回串，
“但我不能让他们在你面前撒野。”他穿珠子的手有些抖，大概是刚才握枪太用力。
岳绮罗看着他鬓角渗出的细汗，忽然伸手按住他的手：“我教你个法子。
”她从发髻上拔下那支银梅花簪，在他掌心划了道浅痕。血珠渗出来时，她捏了个诀，
血痕竟在掌心凝成朵小小的梅花，转瞬又隐去了。“以后再有人来闹，
你就把这个亮给他们看。”她声音放柔了些，“他们会怕的。”这是她师门的禁术，
能让寻常人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她从前从不屑用这些，觉得是旁门左道，
此刻却只想护着他。张显宗低头看着掌心，那里的皮肤光洁如初，仿佛刚才的血痕只是错觉。
他抬头时，眼里的光比春日的阳光还暖：“好。”那天傍晚，张显宗从外面回来，
手里提着个纸包，里面是串糖葫芦，裹着的糖衣在夕阳下闪着光。“刘旅长那边我去说了。
”他把糖葫芦递给她，“以后不会再来了。”岳绮罗咬了颗山楂，酸得眯起眼，
却看见他袖口沾着点泥土，裤脚还有道新鲜的刮痕。她没问他是怎么说通的，
只是把剩下的糖葫芦塞回他手里：“你也吃。”他咬下去时，糖衣在齿间碎裂，甜丝丝的。
晚风吹过院子，前几日被压折的茉莉抽出了嫩芽，嫩得像翡翠。入夏后，
粮铺的生意渐渐稳了。张显宗却多了个新习惯：每天傍晚回来，都要把账本拿给岳绮罗看。
他的字还是不好看，却比从前工整了些，一笔一划的，像刚学写字的孩童。岳绮罗坐在灯下，
听他念叨今日的收支，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宁。“今日进了批新米，是南边来的，
比本地米贵两文钱，”他指着其中一行，“但阿香说你爱吃这种长粒米。
”岳绮罗“嗯”了一声，忽然看见账页空白处画着个小小的纸人，歪歪扭扭的，
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这是什么？”她用指尖点了点。
张显宗的耳尖腾地红了：“前几日看你剪纸人玩，觉得……觉得挺好看的。
”她想起前几日练手时剪了堆小纸人，让它们在院里跳来跳去，张显宗就坐在廊下看，
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眼神却总往纸人身上瞟。“笨死了。”她拿出剪刀，
从账页上剪下块空白纸，三两下剪出个梳着双丫髻的小纸人，
纸人手里还捏着颗小小的纸梅子，“这样才对。”张显宗接过纸人，小心翼翼地夹进账本里，
像是藏了个天大的秘密。他看着她低头剪纸的侧脸，灯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片浅影，
忽然说：“前几日去城里，看见个算卦的，说我今年有贵人相助。
”岳绮罗嗤笑一声：“你也信这些？”“信。”他说得认真，“遇见你的那天，
他就在街角摆摊。”她的剪刀顿了顿，纸屑落在账本上，像撒了把碎雪。七月半那天，
岳绮罗正在院里烧纸，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喧哗。她让纸人去看看，回来的纸人浑身发颤，
纸脸上竟洇出点黑痕——是被什么脏东西惊着了。张显宗冲进院子时，手里还攥着本账簿，
账簿边角卷了毛，沾着点黑灰。“后院……后院好像有东西。”他声音发紧，
却把她护在身后。岳绮罗拨开他，看见墙角的槐树下站着个穿道袍的影子，
手里拿着柄桃木剑，剑穗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妖孽！还不束手就擒！”老道的声音嘶哑，
像是破锣。岳绮罗认出他腰间的令牌——是无牙子那个道观的，想来是寻着她的气息找来的。
她冷笑一声，刚要抬手，却被张显宗按住了。“这位道长，”他往前走了一步，挡在她面前，
“我家没有妖孽，您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老道眯着眼打量他，忽然笑了：“张旅长？哦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