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烟火巷里的凉皮姑娘大学城后门的“烟火巷”，算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
永不褪色的底片。那里的空气稠得像熬不化的糖，飘着孜然辣椒面的刺鼻，
炸臭豆腐霸道的香，糖炒栗子的暖甜，还混着汗臭味、自行车铃铛声、塑料凳子腿蹭地声，
学生的嘻笑打闹声……一切都蒸腾在夏末傍晚溽热的光线里。而我，陈默，像条缺氧的鱼，
在烟火巷里，常被挤在下课的人潮中。肚子饿得咕咕叫时，
我的目光总不争气地黏在巷子里那家“陕西肉夹馍”的招牌上。摊子上焦黄酥脆的馍，
案板上肥瘦相间、油亮诱人的腊汁肉，甚至是老板剁肉时案板“哚哚”的节奏，
都逼着我喉结滚动。只不过，四块钱，对那时紧巴巴的我来说，是顿需要咬牙的奢侈。
视线恋恋不舍地挪开，落到旁边的凉皮摊。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正麻利地拌着凉皮，
动作行云流水。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
笑容却像穿透乌云的阳光，明亮又带着点市井的泼辣。“同学，尝尝凉皮？三块钱管饱！
而且是自家蒸的面皮，筋道！”她声音清脆，带着点北方口音。我犹豫了一下，
摸摸兜里仅剩的几个钢镚儿。“那个……”“来一碗吧，给你多加点面筋黄瓜丝儿！
”她像看穿了我的窘迫，没等我回答，就已经抄起刮刀，“哧溜”几下，
雪白透亮的面皮就落进碗里。红油辣子、蒜水、醋、豆芽、面筋层层交叠，
最后撒一把碧绿的黄瓜丝。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给！”她把碗递过来，
塑料碗边沿沾着一点红油。我手忙脚乱地去接，指尖不知怎地蹭过她微凉的手。
把碗凑到鼻子前，辣油和醋的酸气毫无顾忌地扑上来。我扭头掏兜付钱，
没成想一个硬币滚落在地。我又弯腰去捡，结果起身时后脑勺“咚”一声闷响，
脑袋结结实实撞在简易摊位的铁架上。眼冒金星，疼得龇牙咧嘴。“噗嗤！
”她忍不住笑出声，眉眼弯弯，“你这人，看着挺斯文，咋笨手笨脚的？撞傻了可没人要了！
”她把零钱塞回我手里，“算我请你的，快找个地儿坐着吃吧！”那碗凉皮格外好吃，
酸辣爽口，面筋吸饱了汤汁，嚼劲十足。我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汗从鬓角往下淌，
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那个忙碌的身影。经过我的多方打听，才知道她叫林晓，中文系的，
在这帮亲戚看摊子。巷子里烟火人声鼎沸，她倒像生了根，在这片地方扎得稳稳的。后来，
我成了凉皮摊的常客。钱少时就吃三块的凉皮，难得手头“阔绰”一次，
就会买一个五块钱的肉夹馍，掰开，和林晓一人一半。她总笑我：“陈默，你看你，啃个馍，
油都滴到书上了！书比馍贵吧？”我低头一看，
那本陈旧的《西方哲学史》扉页果然洇开一小圈油渍。这本是我从图书馆借的，我看着林晓，
尴尬地挠头，而她却一边笑，一边啃着自己的那份肉饼，嘴角沾着肉汁，
得意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依稀记得夏天最热的那阵子，巷子口卖西瓜的大爷嗓门最响。
他开着一辆老卡车，车上西瓜堆得小山似的，青翠的瓜皮上带着泥土。
他大部分时间就搬个马扎坐在车尾扇扇子，有时也会突然站起来，
吆喝声像打雷：“沙瓤大西瓜，四毛一斤！包甜！不甜不要钱！
”那声吆喝能勾得路人喉咙发干。有时候馋得不行，我们会凑钱买半个，就蹲在马路牙子上，
一人一把勺子，挖着吃。红沙瓤的汁水顺着下巴流，吃多了嗓子都会发粘。“来场吐籽比赛！
”林晓眼一眨，突然来了主意。“啊？”我一时还没跟上趟。“看谁吐得远！预备——开始！
”她鼓起腮帮子，“噗”一声，一粒黑籽飞得又快又远。我笨拙地学样，结果籽黏在嘴边，
惹得她哈哈大笑，差点被瓜瓤呛到。我不服气，卯足劲又吐一次，籽倒是飞出去了，
“啪”一声却正印在一个路过男孩的牛仔裤脚上……男生最终骂着走了。
夕阳穿过老街两侧槐树的密叶，把我俩蹲着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
二人笑声混在巷子的嘈杂里，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却无比真实的甜。
然而幸福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有次买瓜，我一时兴起，想起了书上的哲学问题，
就问大爷什么是命运。大爷说：“命运就像我街角朋友手里卖的气球吧。它颜色鲜艳，
却也微弱，风一吹就跑了。”我那时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二) 天台的诘问毕业像一阵猝不及防的风，把我们吹离了烟火巷的庇护，
一头扎进了“现实”的洪流。我们租住在城中村一个朝北的小单间里。夏天，
房间热得像个蒸笼，
天花板上那台老风扇“嘎吱嘎吱”徒劳地转着；冬天北风又准点沿着窗户缝往里灌，
屋里冷得像地窖，我们俩不得不依偎着房间里那台小小的暖气片取暖。
林晓毕业找了份公司行政的工作，琐碎又劳心。我则进了一家小出版社做校对，枯燥且钱少。
日子被拧得紧巴巴，可物价却像长了翅膀。肉夹馍悄悄涨到了六块，西瓜也涨价了，
四毛的时代一去不返。生活，我那时才确凿明白，不是哲学书里那些冷清的思辨。
它是具体的。具体到掐着日子算计水电费，具体到为了省一块公交钱多走两站路，
具体到对着菜市场涨价的猪肉唉声叹气。林晓的坚韧在此时熠熠生辉。
她总能变着法子让清贫的日子有点滋味：她能买下超市处理的蔬菜做一锅大杂烩，
把馒头片烤得焦香酥脆，还用单位发的福利券换回一小块肉，
等我下班给我炒一盘喷香的肉臊子拌面。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这灰扑扑日子里一点亮色。
一次心血来潮，我们用电饭煲尝试做红烧肉。二人照着菜谱，手忙脚乱得瞎忙。
结果火候没掌握好，电饭煲“噗噗”冒着焦烟，揭开一看，黑乎乎一坨，牢牢地扒在锅底，
铲都铲不动。“都怪你！水加少了！”林晓叉着腰，鼻尖蹭着一点黑灰。
“明明是你看火看过头了！”我不服气。我们互相指责了几句，
看着对方花猫似的脸和那锅“焦炭”，都忍不住同时大笑起来。
最后我们俩一人捧着一碗白饭，品着“焦炭”，就着老干妈，吃得也挺香。那晚，
我们挤在小小的床上，窗外是城中村特有的、混杂着油烟和麻将声的夜，林晓靠在我肩头，
呼吸均匀，像只睡着的小猫。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困顿都有了意义。某个异常闷热的夏夜，
停电了。我们爬上房东默许的屋顶平台乘凉。星空在城市稀薄的光污染下显得朦胧。
我切开白天买的半个西瓜，和大学时一样，两人面对面，用勺子挖着吃。洁白的月光下，
晚风吹来一丝难得的凉爽。我端详着她。她的侧脸轮廓柔和，嘴角沾着些红色的西瓜汁。
一种巨大的、近乎惶恐的幸福和不安突然攫住了我。我鬼使神差地问：“晓，你说，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她挖西瓜的手顿住了，转过头看我，眼神在月光下有点怔愣。“啊？
”“就是……爱我哪一点？”我追问，声音有点干涩。
不知是不是大学生活里哲学的底色浸染了我，对‘爱’这东西，我总想揪住点实在的形状。
周围朋友的情爱故事我听得太多，分分合合，充斥着各种亲密关系的哭诉和试探。
我害怕那种虚幻，渴望抓住一种确定的东西。林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用湿漉漉的西瓜皮轻轻敲了下我的脑袋：“喜欢你傻呗！傻到问这种问题。”她掰着手指数，
“喜欢你啃西瓜像小猪拱食，喜欢你帮我收摊时笨手笨脚打翻醋瓶子，
喜欢你明明怕辣还非要陪我吃特辣凉皮，然后灌一肚子凉水……”我有些失望。
她说的都是琐碎的小事，具体得甚至有点“不堪”。
这离我想象中那种宏大的、哲学意义的“爱”似乎相去甚远。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失落。
她察觉到了，收起玩笑，双手扶住我的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陈默，
跟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就算两人挤在这间小破屋里，有时候，我也觉得日子有奔头。
如果我累了一天，下班看到你还亮着盏小灯等我，我心里就踏实。这还不够分量吗？
”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好像能装下头顶那片幕布似的、闪着星的夜空。我心头一热，
把她揽进怀里。西瓜的清甜气息包裹着我们。我喃喃道：“够了，晓。有你就够了。
”二人好似交颈鸳鸯。那晚，我们都深深刻在了彼此的记忆里。只是，
我心里那个关于“爱是什么”的叩问，并未消失。它只是在这温柔里蜷缩起来，
像海滩上无声的寄居蟹，潜伏在生活的角落，等待着下一次涨潮，再卷土重来。
(三) 爱的重量时代的车轮轰隆向前，烟尘四起，旧日的痕迹在碾压下无声湮灭。
烟火巷被推平，建起了光鲜亮丽的购物中心。
我和林晓搬进了稍好一点、但依旧有些逼仄的公寓楼。
我们手中的诺基亚也都早已换成了能上网的触屏手机。肉夹馍身价倍增到七块，
凉皮价格也水涨船高。房价飞涨，渐渐成了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工作压力山大，
随时可能下岗的不安时时困扰着我，社会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虑。
林晓像株坚韧的蒲草，努力适应着。她从安稳的行政岗转做销售，更加辛苦，
像是把自己投入了一个未知的漩涡，早出晚归，疲于应对着形形色色的面孔。
她在大学里的那份精干渐渐显露出来，笑容里也偶尔会带上职业化的疲惫，但回到家，
那份对我、对这个“家”的关切和烟火气依然如故。只是，生活的重担在她眉宇间，
刻下了些不易察觉的细纹。而我，则困在出版社恒温的格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