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这辈子就该这样了。生在尘埃里，最后也该在尘埃里烂掉。日子像口漏了的锅，
谈不上大起大落，却也从未真正平过，总在看不见的地方滴滴答答地漏着什么。
直到他们撞进我生命里——那些被我称作神明的人，才让我觉得这口锅或许还能补补。
深秋的山道早没了人迹。我踩着枯叶往上走，每一步都陷进脆裂的声响里，
像踩碎了谁的骨头。风卷着最后几片叶子砸在台阶上，寒意顺着裤脚往上爬，
初冬的尖牙已经开始啃噬骨头了。这座山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山顶的庙更像块被人忘在这儿的破补丁。天好时会有老头老太太拄着拐杖上来，
往功德箱里塞几枚硬币，对着落了灰的佛像嘟囔几句。
旅游旺季偶尔也有外乡人喘着气爬上来，拍两张照就骂骂咧咧地下去："什么破地方，
爬得膝盖都快废了。"后来人越来越少，庙里的和尚也走得差不多了。最后就剩我，
还有个比佛像更老的老头。我总觉得他熬不过下一个冬天，可他偏像棵老松树，
把根扎在这儿，一个冬天接一个冬天地硬挺了过来。今年冬天我原以为还是老样子。
我和老头守着这破庙，就着咸菜喝稀粥，等雪化了再看春草冒头。直到那个傍晚。
我裹着洗得发硬的棉大褂扫佛殿，手冻得像两块红萝卜，连捏扫帚的力气都快没了。
寒风从殿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不会再有人来了。"我对着佛像念叨，
把最后一片落叶扫进簸箕。正要关门时，脚却像被钉住了——总觉得该去看看。
走到下山的路口时，天已经黑透了。台阶像被墨染过，只能看见眼前三五级。
风掀起我的衣角，往领子里灌冷气，我缩着脖子正要转身，眼角突然瞥到一点光。
很远的地方，一点微弱的光在风里晃。那人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跟风较劲，
灯光被吹得东倒西歪，好几次我都以为那点光要灭了，可它偏偏又亮起来。我盯着那光，
突然觉得身上不冷了，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暖烘烘的。我盼着那光再近些，再近些。
可没过多久，光突然没了。路彻底融进黑暗里。我慌了，手脚冰凉——他是滚下去了？
还是根本就没这个人，只是我看走了眼？我冲进佛殿抓了把蜡烛，又摸出老头藏的手电筒，
一股脑全摆在台阶上。火光在风里抖得厉害，我举着手电往山下照，光柱劈开黑沉沉的夜色，
像在喊人。"在这儿。"有人应了一声。光柱里慢慢走上来个影子，裹得像团棉花，
只露出双眼睛。他低着头，直到离我一步远才抬头，被灯光刺得眯起眼，眉头皱成个疙瘩。
我赶紧把手电挪开，可眼睛还黏在他身上。他眼里映着烛火，明明灭灭的，
倒分不清是他提着灯，还是他本身就是团光。"施主这么晚上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他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声音裹在风里有点闷："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了。
谢师父打灯——今晚能落脚吗？""能。"我往殿里让他，"只是怕是下不了山了，看这雪，
前半夜就得封路。"他脚步顿了顿："那借点电？我今晚就走。"我转头看他，
他正打量着殿里的佛像，眼神平平的，连个弯腰的意思都没有。原来不是信徒，
就是个赶路的。厨房的灶头还温着，我煮了两碗面条，拌了点中午剩的咸菜。他吃得呼噜响，
一点没嫌弃。看他穿的衣裳，料子挺括，不像挨过饿的样子，我原以为他会皱着眉放下筷子。
"你一个人？"他吸溜着面条问。"还有个老头。""守这庙多久了？""记不清了。
"他放下碗，胳膊支在桌上，手托着下巴看我："年纪轻轻的，怎么把自己关在这地方？
"我捏着碗沿的手紧了紧。这问题像根针，扎在我心口好多年了。他没等我答，
又笑了笑："也是，能在这儿待住，怕是早就看透了吧。"我扯了扯嘴角。哪是什么看透，
不过是逃不掉。佛渡不了我，我也放不过自己，就换个笼子关着罢了。还好他是个话痨，
没等我接话就说起自己的事。他说他出来晃荡大半年了，从南到北，走哪儿算哪儿。
"不想停，"他说，"每个地方都差不多，睡一觉就该走了。"我有点佩服他。脚下有路，
就能一直走。"以前可不是这样。"他忽然说，"毕业两年就折腾出个公司，天天忙得像狗，
连做梦都在看报表。"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最难的时候三天没合眼，
站在办公室窗户前，就想往下跳。"我没接话。外人眼里的风光，里头藏着多少刀子，
只有自己知道。别人的叫好声再响，也暖不了自己的骨头。"现在挺好，
"他扒拉着碗底的面条，"至少知道自己不想干什么。"我嗯了一声。他比我强，
他还有想逃的东西，我连逃的力气都快没了。后半夜雪下大了，窗纸被风刮得呜呜响，
像有人在哭。我躺在里屋的床上，听着隔壁床的呼吸声，居然没像往常那样失眠。
梦里是夏天。我光着脚在田里跑，奶奶在后面追，嗓子喊得哑了："慢点！当心摔着！
"我跑得更快，心里憋着坏，就不想让她追上。那时候不知道，等我上了学，
她的步子就再也赶不上我了。雪突然就落下来了，夏天的太阳还挂在天上，可雪片砸在身上，
冻得人骨头疼。我坐在客车最后一排，眼泪砸在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车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埋了。推开家门时，火炉旁坐着几个亲戚，
看见我就站起来，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他们没多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肩就走了。屋里就剩我，
还有口棺材。房子里冷得像冰窖，我站在棺材前，浑身都冻僵了，连动个手指都难。
就那么站着，从天黑到天亮，只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哭。天泛白的时候，
我才挪到棺材边，腿软得像面条。"老太太，天亮了。"我摸着棺材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怎么还睡啊？""我回来了。"眼泪砸在棺材上，"不骗你，这次不走了。
"我想抓住她的手，可棺材盖钉得死死的，"你摸摸我，
我冷......"我在梦里哭得上气不接，忽然被人拽住了手。猛地睁开眼，
他坐在我床边，手里攥着我的手，掌心暖暖的。"做噩梦了？"他声音有点哑。我抽回手，
抹了把脸，满手都是泪。喉咙里堵得厉害，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他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
手在衣角上蹭了蹭，好像刚才碰过什么烫人的东西。"要是......想说，我听着。
"我摇摇头。跟个过客说什么呢？他天亮就走了，我的苦，说给谁听都是多余。雪还在下，
窗纸被打得噼啪响。这个夜晚长得不像话，长得足够让我把前半生翻来覆去地想，
长得让我觉得，或许天亮之后，真的会有点不一样。天没亮我就醒了，与其说醒，
不如说压根没睡沉。梦里的寒意还沾在骨头缝里，起身时脚落在地上，像踩在冰碴子上。
轻手轻脚溜出房间，洗漱完撑着伞去前院。天是蒙着灰的，雪还在下，絮絮叨叨的，
把山路缝成了一整块白。佛殿里黑沉沉的，我摸出火折子点亮四周的烛台，
火光一下子漫开来，在佛像脸上晃出跳动的影子。我在蒲团上坐下，想诵段经定神。
可经文字字都滑不进心里——在这破庙里耗了三年，佛没渡我，我也没放过自己。
那段记忆像块烧红的烙铁，攥在手里烫得发疯，扔了又怕忘了疼。
有时竟分不清是醒着还是梦着。我总把奶奶往记忆里塞，一遍遍描她的样子，
骗自己她在哪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晒太阳，只是我没空去看。烛火烤得身前暖烘烘的，
手脚却还是冰的。刚要起身，身后传来拐杖点地的笃笃声。“小危啊，这么冷的天起这么早，
是嫌师父我太懒？”老和尚笑眯眯地杵在那儿，眉毛上还挂着霜。这老头快七十了，
一点和尚样没有，倒像个蹲在村口晒太阳的老顽童。三年前我撞进这庙时，
他正咳得直不起腰，大冬天缩在被窝里发抖。说不清是可怜他，还是可怜无处可去的自己，
就这么耗到了现在。“师父啥时候勤过？”我顶了句。“你这娃娃，一点面子不给。
”他笑骂着，眼风却扫向我房间的方向，“屋里藏了人？”“您老人家睡着时钻进来的。
”“看来这冬天要热闹了。”他转身要走，又回头敲敲拐杖，“饿了，做饭去。
”我认命地往厨房走。这老头哪像修佛的，分明是把我当长工使唤。可我知道，
不是他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得这日日拌嘴的烟火气。粥刚熬好，那两人就踩着点来了。
老和尚往桌边一坐，魏联也大大咧咧地坐下，两人相视一笑，倒像认识了几十年。
“尝尝小危的手艺，比庙里的香还灵。”老和尚端起碗就喝。魏联也不客套，
呼噜呼噜喝得香。我看着他俩，倒像个外人，最后一个上桌。“小伙子怎么称呼？
”老和尚问。“魏联，叫我小魏就行。”两人从读书聊到成家，从爹妈聊到对象。
我握着筷子的手越收越紧——长大后，我再没跟奶奶好好吃过一顿饭。如今想陪她吃碗粥，
都成了奢望。“铛”的一声，筷子撞在碗上。两人都停了嘴，看向我。
魏联小声问老和尚：“他咋了？”“没事，”老和尚嗓门反倒大了，“这娃八成是被情所伤，
听不得这些。”“您想多了。”我甩下筷子，却没起身。老和尚嘿嘿一笑，又把话头岔开。
接下来的几天，雪下得没停，庙里却吵得很。魏联像是来拆庙的——我洗碗他抢着来，
结果摔了三个碗；我扫地他非要帮忙，扬起的灰能呛死人；我炒菜他凑过来，差点把锅烧穿。
可奇怪的是，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我竟觉得这庙像是个家了。那天想给奶奶烧点纸钱，
怕被他俩撞见，凌晨四点就爬起来。雪没到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坳里的小祠堂挪。
那地方只有个破屋檐，供着些没人认的牌位，却挤满了香火盘——都是些回不了家的人，
在这儿寄放思念。我跪在奶奶的牌位前，点燃香，又一张张烧纸钱。火光舔着指尖，
冻得通红的手竟暖烘烘的，像被她的手裹住了。“奶奶，庙里来了个话痨，吵死了。
”我絮絮叨叨地说，“老和尚待见他，我嫌他烦，可……有他在，好像是热闹点。
”眼泪啪嗒掉在火里，惊起一小撮火星。“我想你了。你在那边冷不冷？梦里总见你，
可你从不跟我说话……”嗓子像被冻住了，气都喘不上来。“她能听见吗？
”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得我一哆嗦。魏联不知啥时候跟了来，踩着雪走到我身边，
也跪下拜了拜。我猛地转头瞪他，火一下子窜上来。他却冲我笑，那笑容像根针，
戳破了我死死绷着的皮。我没忍住，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愣了愣，随即又笑了，
伸手把我揽进怀里。他的胳膊很结实，带着雪后的寒气，却把风都挡在了外面。“该打。
”他拍着我的背，声音很轻，“可奶奶的爱不是枷锁啊。她疼你，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她不来看你，是舍不得你哭啊。”他摸着我的头，像哄个孩子。我这才发现，
魏联比我高不少，肩膀宽宽的，靠在上面，竟像找到了个能躲风雪的地方。“谢谢。
”我闷闷地说。起身时腿麻得站不住，他顺势把我打横抱起。“就当谢你收留我。”他说。
雪路滑得很，他的脚步却稳得很。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突然觉得，这漫漫长冬，
或许真的要过去了。雪连下了十几天，终于歇了。冬日的太阳挂在天上，白花花的，
一点暖意都没有。雪被晒得发亮，却硬邦邦的，像冻住的眼泪，怎么也化不开。风刮过树梢，
还是带着冰碴子的冷。魏联一早就在院里转圈，脚尖碾着地上的冰，眼睛亮得很，
像是等了很久的事终于要来了。他说过，雪停了就走。我和老和尚都没说话。
这十几天的热闹，像场借来的梦，眼看就要醒了。老和尚扒拉着粥碗，忽然抬头：“真要走？
”“嗯，路通了。”魏联笑着，眼角却有点红，“你们会想我吧？”“想你干啥？
开春游客多着呢，比你嘴甜。”老和尚嘴硬，筷子却戳歪了。我低头喝粥：“萍水相逢，
谈不上想。”魏联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咧开嘴：“没事，我想你们就行。
”“要不……留下过年？”老和尚的声音突然低了，像怕被风吹走，“也算缘分一场，
年后走也不迟。”我从没见这老头这样过，像个讨糖吃的孩子，把平日里的硬气都收了起来。
魏联愣了愣，随即点头：“好啊。”就两个字，我握着粥碗的手却烫了一下。
原来我不是不想他留，是怕他真走了。这十几天的吵吵闹闹，竟成了戒不掉的习惯。
夜里躺在床上，谁都没睡。窗外的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滴，嗒，嗒，像在数着时辰。
“你家里……不会等你过年？”我问。“没人等。”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很轻，“你呢？
”“一样。”沉默了会儿，他忽然开口。他说自己是从大雪里捡来的，
孤儿院的阿姨把他抱回去时，他发着高烧，烧得把来时路都忘了。只记得四五岁起，
就跟着阿姨过。“阿姨很好，让我们有饭吃，有学上。”他说，“但她有自己的儿子。
有次我拿着满分成绩单跑去找她，她摸了摸我的头说‘真棒’，转头就去哄考砸了的儿子，
又是揉头发又是买糖。”“那天我才懂，我和他不一样。”他的声音有点抖，“从那以后，
我就学会了保持距离。她按月给我打钱，我按时说‘谢谢’，谁也不欠谁。
”“长大了就没回去过，偶尔打笔钱给孤儿院，算是还了情分。”我没说话。黑暗里，
能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像片被风吹得发抖的叶子。“我……”我突然开口，喉咙有点紧，
“我可以成为你的联系。”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太沉，我未必接得住，他也未必需要。
魏联没出声。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的心跳，擂鼓似的，还有屋檐滴水的嗒嗒声，
敲得人慌。这一夜，我几乎没合眼，总觉得那句话像根刺，扎在两人中间。第二天早饭，
魏联来得格外早，坐在老和尚旁边，眼神躲躲闪闪的，碰着我的目光就赶紧移开。
老和尚被他盯得发毛：“你瞅我干啥？我脸上有饭粒？”我忍不住笑出声。
“你们昨晚吵架了？”老和尚眯着眼看我们。“没有！”我俩异口同声。“那你躲啥？
”老和尚戳戳魏联，“凌危一进门，你就往门后缩，以为我没看见？
”魏联的脸腾地红了：“我那是……锻炼身体。”“趴在门上锻炼？”老和尚哼了一声，
放下筷子，“都是大男人，有话就说。缘分这东西，说断就断，别留遗憾。”我看着魏联，
他低着头，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睫毛上像挂着霜，看着有点可怜。到了嘴边的讽刺，
突然说不出口了。“我们没吵架。”我轻声说，“就是……有些话没说开。
”老和尚突然抓起我和魏联的手，按在一块儿。他的手糙得很，带着香火和岁月的温度，
把我们的手裹得紧紧的。“握握就好了。”他笑得像个孩子，“哪有那么多坎儿过不去。
”魏联的手很暖，掌心有点汗。我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眼里的霜化了，漾着点光。
我俩都笑了。是啊，我管他怎么想，我清楚自己的心意就够了。饭后魏联收拾碗筷，
老和尚去佛殿了。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喊住他：“昨晚……你没睡吧？
”他转过身，围裙还系在腰上，手里攥着抹布：“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挠挠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