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睁开眼睛，天花板上熟悉的霉斑映入眼帘。二十三年来，这个角度、这片霉斑，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吃药了。"门被推开，一个塑料杯被粗鲁地放在床头柜上，几粒药片在里面滚动。是我姐姐程琳的声音，没有问候，没有眼神交流，就像在喂一条老狗。
我艰难地抬起手臂，肌肉萎缩使得这个简单的动作需要耗费我全部力气。手指颤抖着，好不容易才抓住那个塑料杯。水洒了一些在被子上，形成深色的痕迹。我吞下药片，苦涩的味道在口腔蔓延。
"别弄湿被子，洗起来很麻烦的。"程琳站在门口，双臂交叉在胸前，脸上写满不耐烦。她今年四十五岁，看起来却像五十多岁，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生活的艰辛和对我的怨恨。
"对不起。"我低声说，声音嘶哑。二十三年的卧床生活让我的声带也变得虚弱。
程琳哼了一声，转身离开，门被重重地关上。我听见她在外面抱怨："整天就知道吃药，花那么多钱，还不如早点..."
她没有说完，但我知道后半句是什么。还不如早点死掉。这是我家人这二十三年来的心声。
我闭上眼睛，回忆着那场改变一切的车祸。十七岁那年，我刚拿到驾照不久，和最好的朋友陈锐一起开车去郊游。一辆卡车突然变道，我猛打方向盘，车子撞上了护栏。陈锐只受了轻伤，而我，胸椎以下永久瘫痪。
起初，家人还对我抱有希望。母亲每天以泪洗面，父亲四处求医问药，姐姐虽然不耐烦但也会陪我说话。但随着时间推移，希望变成了失望，失望变成了绝望，最后变成了冷漠和怨恨。
父亲五年前去世了，心肌梗塞。他死前最后来看我，说的不是"我爱你"，而是"你毁了这个家"。母亲三年前跟着去了，临终前甚至不愿意见我。现在只剩下程琳，她丈夫早就不堪重负离开了她，她不得不独自照顾我这个"累赘"。
门铃响了，我听见程琳去开门，然后是熟悉的脚步声。
"程先生，今天感觉怎么样？"林小梅走进来，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她是社区派来的护工，每周来三次，是这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老样子。"我试图微笑，但面部肌肉已经不太受控制。
林小梅三十出头，圆脸，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她不像其他护工那样敷衍了事，而是真的关心我。她会帮我擦洗身体，按摩萎缩的肌肉，甚至有时候会读报纸给我听。
"今天天气很好，要不要开窗透透气？"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刺痛了我久未见光的眼睛。
"好。"我轻声说。
林小梅熟练地帮我翻身，开始按摩我的背部。长期卧床让我的皮肤脆弱不堪，稍不注意就会生褥疮。她的手法很专业，既不会太轻没有效果，也不会太重让我疼痛。
"程先生，您知道吗？社区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听说很不错。"林小梅一边按摩一边说，"等您身体好些，我可以推您去坐坐。"
我知道这不可能。我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不可能"好些"。但林小梅的善意让我心头一暖。
"谢谢你，小梅。"我说，"你是唯一还把我当人看的人。"
林小梅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按摩。"别这么说，程先生。每个人都有存在的价值。"
存在的价值？我的存在有什么价值？拖累家人，消耗医疗资源，浪费社会财富。二十三年来，我每天吞下大量药物，只为了维持这毫无质量的生命。抗抑郁药、止痛药、肌肉松弛剂...一堆化学物质在我体内作用，让我既不能好好活着，也不能痛快死去。
"今天的药吃了吗？"林小梅问。
"吃了，程琳刚给的。"
林小梅点点头，继续她的工作。一小时后，她帮我整理好被褥，准备离开。
"周四我再来。"她微笑着说，"记得按时吃药。"
我点点头。林小梅离开后，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窗外传来孩子们玩耍的声音，那么鲜活，那么遥远。十七岁前的我也是那样充满活力，喜欢运动，成绩优秀，有着大好的前途。一场车祸夺走了所有可能性，把我变成了一个需要别人擦屁股的废物。
床头柜上的药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一次性吞下所有药片会怎样？会不会终于解脱了？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挥之不去。我盯着药瓶，心跳加速。程琳早上给的药已经吃过了，但柜子里还有备用的。多年来，为了"方便"，家人总是把药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从未想过我会用它们结束生命——也许他们想过，只是不在乎。
我艰难地伸手，抓住一个药瓶。肌肉萎缩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异常困难，但我做到了。拧开瓶盖，白色的小药片映入眼帘。抗抑郁药，过量服用会导致心律失常。
一粒，两粒，三粒...我机械地把药片塞进嘴里，干咽下去。喉咙的肌肉已经退化，吞咽变得困难，但我坚持着。十粒，二十粒...药片卡在喉咙里，我抓起水杯灌了几口。
三十粒，四十粒...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呼吸变得困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要冲破牢笼。我闭上眼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终于，要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