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寺的月光总带着铁锈味，混着后院腐叶的腥气，粘在我刚换上的皮毛上。
我蹲在大殿的横梁上，看那道白影从铜镜前转过身来——画皮妖又在描眉了，
指尖沾着的胭脂红得发暗，像刚凝固的血。我是只修行不足百年的狐妖，皮毛还是灰扑扑的，
化形时总留着条尾巴，藏不住。在兰若寺，这副模样连石缝里的蛇精都敢嘲笑，
可画皮妖不一样。她的皮囊是城里最时兴的仕女模样，眉如远山，肤若凝脂，
连鬓角的碎发都透着精心打理过的柔光。“小狐狸，又来偷学？”她忽然开口，
声音软得像浸了蜜，手里的眉笔却没停，在那张薄如蝉翼的人皮上勾勒出弯月似的眉。
我慌忙缩起尾巴，爪子勾着横梁的裂痕。她从不避讳在我面前画皮，
仿佛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见过她将那张皮囊铺在青石桌上，
用细针蘸着尸油细细缝合边缘，针脚密得像蛛网；也见过她对着月光呵气，
人皮上的皱纹便慢慢舒展开，像被温水泡软的纸。“这皮囊……当真那么好？”我忍不住问，
声音里还带着狐狸的尖细。她终于停下笔，转头看我。铜镜里映出两张脸，一张鲜活明媚，
一张是她原本的模样——青灰色的皮肤紧绷在骨头上，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正对着我笑。“你以为人类爱的是心？”她指尖划过人皮的脸颊，
那里还留着上次撕下时的细小裂痕，“他们爱的是这层皮。皮好看，哪怕内里是烂泥，
也有人捧着。”说话间，寺门传来响动。是那个叫王大郎的书生，
背着包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怀里还揣着半块啃剩的馒头。他大概是错过了宿头，
进来时腿脚发软，一眼撞见站在殿中的画皮妖，顿时看直了眼，馒头“啪嗒”掉在地上。
画皮妖掩唇轻笑，裙摆扫过地面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响。她的影子在月光里晃了晃，
那道青灰色的轮廓与明媚的皮囊重叠，像幅没干透的画。“公子深夜至此，可是迷路了？
”她走上前，声音柔得能拧出蜜来。王大郎的脸瞬间涨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眼神黏在她脸上，像被胶住了。我蹲在横梁上，看着他喉结滚动的模样，
忽然懂了画皮妖的话。人类的眼睛，果然是被皮囊蒙住的。夜风卷着纸钱的灰从破窗钻进来，
落在画皮妖的发间。她抬手拂去，指尖不经意间蹭到王大郎的手腕，
他像被烫了似的抖了一下，却没后退。“这兰若寺不干净，”画皮妖凑近一步，吐气如兰，
“公子若不嫌弃，我房里有热茶。”王大郎的魂像是被勾走了，讷讷地点头。
他们往偏殿走去时，我看见画皮妖的影子在地上扭曲了一下，青灰色的爪子从衣袖里露出来，
又飞快缩了回去。横梁上的积灰被风吹得簌簌往下掉。我舔了舔爪子上的灰，
忽然觉得她那张精心描画的皮囊，不如我这条藏不住的尾巴实在。至少，
我的皮毛不会在月圆之夜发烫，不会在沾了人血后皱缩，更不会……被人撕开时，
露出底下空荡荡的窟窿。第二章 心障王大郎在兰若寺住了下来。
他总说自己是来寻失散的表妹，却整日围着画皮妖转。有时在殿前帮她扫落叶，
有时蹲在石阶上看她对着铜镜梳妆，眼神里的痴迷像殿角蔓延的藤蔓，缠得越来越紧。
我躲在假山后，看画皮妖将一碗汤药递给王大郎。药碗是粗陶的，边缘豁了个口，
可里面的药汁泛着诡异的红光。王大郎接过时，手指碰了碰她的指尖，竟像触电似的缩回手，
耳根红得要滴血。“这药能安神，”画皮妖笑得温柔，“夜里听着风声，怕是睡不安稳。
”他连连点头，仰头将药汁喝得精光，连碗底的残渣都舔了干净。我看得直皱眉。
那药里掺了尸粉，是画皮妖从乱葬岗找来的，能让人神智昏沉，
魂魄慢慢离体——这是她惯用的伎俩，先用皮囊勾住人心，再用药物蚀掉魂魄。
可我瞧着她往药碗里撒尸粉时，指尖分明顿了顿，那分量比往日给其他过路人的，少了一半。
几日后，王大郎的眼窝陷得越发深了，脸色却透着种诡异的潮红。
他整日摩挲着画皮妖送的玉簪，那玉簪雕得粗糙，边缘还带着毛刺，
他却宝贝得像块稀世珍宝，见人就说：“这是她亲手刻的呢。”画皮妖站在廊下听着，
嘴角噙着笑，指尖却在袖中绞着块帕子——那是前几日她从乱葬岗捡来的，
上面还沾着未干的血渍。这时，寺门外传来踉跄的脚步声。是王大郎的妻子陈氏，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布裙，裙摆沾着泥，脸上带着风霜，一进寺就抓住王大郎的胳膊，
眼泪掉得厉害：“郎君，跟我回家吧，家里的田快荒了，
孩子还在等你……”王大郎却甩开她的手，眼神烦躁：“你来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要寻表妹吗？”他的目光扫过陈氏粗糙的手，又落在不远处的画皮妖身上，
那里正传来银铃般的笑声。陈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大概是看出了画皮妖的不对劲，嘴唇哆嗦着，死死盯着画皮妖的影子——正午的日头最烈，
画皮妖的影子在地上缩成一团，边缘模糊不清，像团被踩过的灰。
“这女子……”陈氏的声音发颤，“郎君，她不是人！”王大郎却恼了，
推了陈氏一把：“你胡说什么！她是良家女子，被你这般污蔑！”他护在画皮妖身前，
像只被激怒的公兽。画皮妖适时地红了眼眶，往王大郎身后缩了缩：“姐姐怕是误会了，
我与公子只是萍水相逢……”夜里，陈氏躲在假山后，指甲深深掐进石缝里。
她带来的包袱里，有件给王大郎缝了一半的棉袍，针脚细密，是她熬夜赶制的。可如今，
这件棉袍被她压在最底下，像块见不得人的脏东西。“他以前冻着了，会抱着我喊冷。
”她啃着我丢给她的兔子，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嚼碎的骨头渣，“现在有了那妖的玉簪，
怕是连冬天都忘了。”话音未落，偏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画皮妖在发脾气，
她摔了王大郎送来的点心，声音尖利得不像平日：“这点心甜得发腻，你是想齁死我吗？
”王大郎慌忙道歉，语气里的讨好像条摇尾乞怜的狗。我看见画皮妖背对着他，
偷偷用帕子擦着眼角——那里根本没有眼泪，只有她用胭脂抹出的红点，
可她的肩膀却在微微发抖。又过了几日，陈氏偷偷跟在画皮妖身后，往后院的古井走去。
画皮妖似乎察觉到了，脚步故意放慢，裙摆扫过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到了井边，
画皮妖忽然转过身，月光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姐姐跟着我，是想看看我的真身吗？
”陈氏吓得后退一步，却咬着牙没跑：“你到底对我夫君做了什么？”画皮妖笑了，
笑得尖细，像指甲刮过玻璃。她抬手往脸上一撕——那张精致的皮囊被整个揭了下来，
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对着陈氏，嘴里没有舌头，只有两排尖利的牙。
陈氏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却被井边的藤蔓绊倒，额头撞在井沿上，血流了满脸。
画皮妖一步步逼近，青灰色的手伸向陈氏的胸口，指尖闪着寒光。我心里一紧，
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用尾巴扫向画皮妖的腿。她没防备，踉跄了一下，转头瞪我时，
眼窝里的黑气翻涌着：“多管闲事！”趁她分神，我叼起陈氏的衣角，往大殿方向拖。
陈氏吓得浑身发软，像摊烂泥，嘴里胡乱喊着“救命”。画皮妖没追来，只是站在井边，
重新将皮囊披回身上，月光下，她的背影竟透着几分孤单。我把陈氏拖到殿门后，
她还在发抖，抓着我的爪子不肯放，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肉里：“你是……仙兽吗？
”我甩甩尾巴，舔了舔她手上的血。人类真奇怪，刚才还怕得要死，
此刻却把救命的希望寄托在一只灰狐狸身上。第三章 镜影陈氏没走，躲在大殿的佛像后面。
白天不敢出来，只在夜里偷偷找些野果充饥。有时我会把捕到的兔子丢给她，
她起初吓得不敢碰，后来饿得狠了，也顾不上许多，抱着兔子啃得满脸是血。
“那妖……为什么要披着人皮？”有天夜里，她忽然问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正用爪子梳理尾巴上的毛，闻言顿了顿。画皮妖从没说过原因，
可我见过她在月光下抚摸那张皮囊，指尖的动作温柔得不像对待一件器物，
倒像在触碰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或许……她也想尝尝被人疼的滋味？”我猜道，
声音依旧尖细。陈氏苦笑一声，眼泪掉下来：“被人疼？我与大郎结发十年，
他曾说要与我白首偕老，如今却被一张皮迷了心窍……”她的话没说完，殿外传来脚步声。
是王大郎，他手里提着盏灯笼，醉醺醺地往偏殿走，嘴里还哼着小调，
歌词里满是对画皮妖的爱慕。陈氏的身体抖了一下，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我偷偷溜到偏殿窗外，看见画皮妖正对着铜镜发呆。她没披皮囊，青灰色的脸映在镜中，
黑洞洞的眼窝对着自己，忽然抬手抚上镜中的脸颊，像是在描摹什么。“你说，
若我生来就长这样，他会不会多看我一眼？”她忽然对着空气发问，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
铜镜里的影子晃了晃，映出她身后墙上的一道刻痕。我认得那刻痕，
是前几日王大郎醉酒时划的，歪歪扭扭写着“美人”二字。画皮妖的指尖落在刻痕上，
轻轻摩挲着：“他爱的是这两个字，还是写这字时的心意？”这时，
王大郎的呓语从床上传来：“眉如远山……肤若凝脂……”画皮妖的肩膀猛地一颤，
抓起桌上的皮囊就往身上披。针脚划过皮肤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像谁在低声哭泣。
我蹲在窗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总在铜镜前画皮——她想从镜中找到点什么，
却只看到一张借来的脸。几日后，兰若寺的老槐树下多了个新刻的记号。
是朵歪歪扭扭的兰花，刻痕很深，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我见画皮妖蹲在树下，
用指尖一遍遍描摹那花瓣，月光落在她的皮囊上，竟映出几分落寞。“这是他说过的，
最喜欢的花。”她忽然对我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城里的仕女都爱簪兰花，
衬得眉眼温柔。”我看着她指尖的血珠渗进刻痕里，忽然觉得那张精致的皮囊下，
藏着的或许不是恶鬼，只是个拼命想抓住点什么的可怜虫。
第四章 道破兰若寺的乌鸦叫得格外凶的那天，来了个道士。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
背着柄桃木剑，走路时木剑撞着石阶，发出“笃笃”的响。刚进寺门，他就皱起眉头，
从怀里摸出张黄符，往大殿的柱子上一贴，符纸瞬间冒出青烟。“好重的妖气。”他喃喃道。
画皮妖大概是察觉到了，一整天都没露面。王大郎坐立不安，在寺里转来转去，
像只没头的苍蝇。他手腕上的青痕越来越深，却依旧把画皮妖给的玉簪攥在手里，
指节捏得发白。道士在寺里转了一圈，桃木剑的红光最终停在偏殿门口：“妖孽，出来受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