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镇长

**风起**区里那份红头文件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老A一夜不得安生。

它被村支书老B郑重其事地拍在他油腻的方桌上时，

夕阳正把村东头他那间摇摇欲坠的小餐馆染成一片凄惶的橘红。

文件上那些“精准帮扶”、“巩固成果”、“严防反弹”的字眼，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他那点微薄的“贫困补贴”，已经像旱季的河床，龟裂了快半年了。

老B拍胸脯的话说了无数遍，唾沫星子快在店堂地上积成了洼，可钱呢？钱影子都没见着。

窗外，风声嘶鸣了一整夜，仿佛无数无形的爪子抓挠着薄薄的木板墙，

又像是某种沉重而庞大的东西在黑暗中悄然逼近，贴着地面滑行，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

这声音搅得老A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薄被下的身子骨愈发显得嶙峋单薄。

破棉絮的霉味混合着灶台经年不散的油烟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着：房顶漏雨的窟窿又大了，灶膛的耐火砖裂了缝，

后院的土墙被雨水泡得酥软，随时可能塌下一角……每一样，

都张着口等着那笔迟迟不到的补贴救命。风声里，他仿佛听见了自家小店在呻吟，

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随时会轰然倒下。天刚蒙蒙亮，

混沌的灰白色才勉强透进糊着旧报纸的窗户，

村头那只骨瘦如柴的公鸡有气无力地叫了三四遍。老A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刚迷糊着，

店门那几块朽烂的木板就被人拍得山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老A！开门！快开门！

天塌了的大事！” 村支书老B那特有的、带着点官腔又掩不住惶急的嗓门穿透门板，

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老A一个激灵，像被鞭子抽了似的从床上弹起，

胡乱套上那件洗得发白、沾满油渍的褂子，趿拉着露脚趾的破布鞋，踉跄着扑到门口。

门闩刚拉开，老B就像一股风卷了进来，带着一身清晨的凉气和露水味。他眼睛瞪得溜圆，

眼白里布满血丝，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老A脸上，

上面赫然是一行加粗加黑、刺得人眼疼的标题：《心系基层！区长XX再次轻车简从，

深入XX村慰问困难群众，共话乡村振兴！》“老A！天大的事！天大的机遇！

”老B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变形，唾沫星子喷了老A一脸，“区长！

区长第一个就奔咱们村来了！报上说是‘微服私访’，不惊动基层！可内部消息，晌午准到！

你赶紧，拿出看家的本事，把压箱底的功夫都亮出来！伺候好！这是政治任务！

” 他挥舞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因兴奋而扭曲的脸。老A的心口猛地一沉，

像是被塞进了一块冰凉的石头，连带着昨夜积攒的疲惫和忧虑一起往下坠。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褂子，

声音干涩发颤：“老B支书……我这小店啥光景您不是不知道？耗子进来都得抹着泪走，

嫌没油水……那笔……那笔说好的贫困补贴，您可还没……”“哎呀老A！我的好兄弟！

”老B大手一挥，粗暴地截断他的话头，脸上堆起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这都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儿上，提那个做什么？小家子气！伺候好区长，让他吃好喝好，

感受到咱们村的诚意和变化，这才是头等大事！只要他满意了，点个头，啥都好说！补贴？

那都不是事儿！” 话音未落，他已从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一沓崭新的红票子，

不由分说地硬塞进老A粗糙僵硬的手里。那崭新的票子边缘像刀片一样，

粗硬地刮过老A满是裂口和老茧的手心，带来一种冰冷又突兀的触感。

老A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沓钱，指尖却冰凉得没有一丝热气，仿佛握着的是一块沉重的冰。

“区长……长啥样？有啥喜好？我这心里没底……” 他声音发虚，像踩在棉花上。

“我也两眼一抹黑！”老B烦躁地抓了抓头皮，

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狭小、昏暗、拥挤的店堂里扫视：几张歪斜的方桌，

几条油腻腻的长凳，墙角堆着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隔夜的馊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稀稀拉拉三五个熟客，大多是村里起早贪黑干活的穷苦人，

正埋头吸溜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条或稀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老B的眉头越皱越紧，

猛地一跺脚：“不成！太乱了！得清场！”他像被马蜂蛰了似的，猛地转身，

对着那几个食客，用前所未有的、近乎驱赶的强硬语气吼道：“哎哎哎！都吃完了没？

吃完赶紧走！今儿小店有重要接待任务，不营业了！都走都走！账算我的！” 说着，

竟不由分说地动手去拉扯一个刚端起碗的老汉。老A愕然，慌忙上前阻拦：“老B！

你这是干啥？他们都是老主顾……”“让区长吃个清静！吃个放心！懂不懂？

”老B头也不回，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乌烟瘴气的像什么话？

让区长看了，还以为咱们村脱贫脱了个寂寞！影响多坏！

” 他粗暴地将最后一个磨蹭的客人推搡出门，反手“哐当”一声把门板关上大半，

只留一道缝透光。小餐馆骤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空寂。

飞扬的灰尘在骤然涌入的几道惨白阳光里疯狂舞动，像无数惊慌失措的小精灵。

老A独自站在店堂中央，捏着那沓厚厚的红票子，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那崭新的纸张散发出的油墨气味，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成了自己小店的陌生人，一个即将粉墨登场、伺候未知贵客的提线木偶。

**沉重的采购**他踏出店门，走向村口那条通往镇上的泥泞土路。

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没能带来丝毫清醒。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

仿佛踩在虚空里，随时会跌落下去。路两旁的土坯房低矮破败，

墙上刷着的褪色标语——“脱贫攻坚，决胜小康”——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刺眼。

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垃圾堆旁扒拉着，警惕地看着他。这景象，与“微服私访”的区长，

与即将到来的“盛宴”，是如此的不协调，荒诞得像一出蹩脚的戏。

镇上的早市已是人声鼎沸。老A攥着钱，像攥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在嘈杂和腥膻气味中艰难穿行。猪肉摊前，他狠心指了一块最肥厚的五花肉，

看着屠户油腻的手“啪”地一声甩在秤盘上；鸡笼旁，

他挑了一只冠子最红、扑腾得最欢实的走地公鸡，听着它绝望的咯咯声；菜贩子堆里，

他专拣那些水灵饱满、价格昂贵的反季节蔬菜，黄瓜要顶花带刺的，

西红柿要红得发亮的；水果摊前，他买了平时自己看都不敢多看的进口苹果和橙子，

鲜艳的塑料包装袋在灰扑扑的市场里格外扎眼。最后，

他站在了烟酒店最里头那个落满灰尘的玻璃柜前。里面躺着几瓶酒，像沉睡的猛兽。

茅台那乳白色的瓷瓶，瓶身上金色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闪着光，

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老A的喉咙发紧，手心全是冷汗。这小小一瓶酒，

抵得上他这小破店大半个月的流水！他想起老B塞钱时那句“别给我省钱”，

想起“天大的机遇”，想起那笔杳无音信的补贴……他一咬牙，

声音嘶哑地对老板说：“来……来一瓶那个……茅台。再……再拿一条中华烟。

” 老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取货。

当那瓶沉甸甸的茅台和那条红得耀眼的中华烟被塞进破旧的编织袋时，

老A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坠入了无底深渊。纸袋沉甸甸地坠在臂弯，勒得生疼，

那重量像他此刻悬在嗓子眼、随时可能坠落碎裂的心。

**“贵客”临门一**刚折回小店，老A甚至来不及喘口气，就一头扎进后厨，

手忙脚乱地拾掇起来。冰冷的自来水冲在手上，激得他一哆嗦。他刚把那只公鸡按在砧板上，

锋利的刀刃抵住它温热的脖颈，门口的光线骤然一暗。一个男人踱了进来。

藏蓝色的化纤“干部服”，紧绷绷地裹着圆滚滚的肚子，领口敞着，

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黄的汗衫。他头发油腻，几缕贴在宽大的额头上，鼻孔朝天，背着手，

在空荡荡的店堂里慢悠悠地踱着方步，眼神挑剔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老A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慌忙放下刀，在油腻的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手，

偷偷从后厨那挂着破油毡的门帘缝隙里紧张地窥看——这派头！这旁若无人的架势！

这腆着的肚子！定是区长无疑！他想起“微服私访”的训诫，强压下扑通乱跳的心，

手忙脚乱地找出那个过年才舍得用的、缺了口的白瓷茶杯，倒上滚烫的开水，

又捏了一小撮珍藏的、不知放了多久的劣质茶叶末子丢进去。他双手捧着这杯浑浊的热茶，

小步快跑出来，腰弯得极低，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和惶恐，

竭力稳住那发颤的声线：“先生，您……您先喝口茶，歇歇脚。

”那“干部服”男人眼皮都没抬，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茶杯，仿佛接受供奉理所当然。

他拿到嘴边，只浅浅抿了一小口，随即眉头紧锁，猛地“噗”一声，

将满口茶水连同唾沫星子全喷在了老A脚前的水泥地上！茶水四溅，混着茶叶末子，

瞬间打湿了老A那双露着脚趾的破布鞋。“呸！什么玩意儿？刷锅水吗？一股子土腥味儿！

就这破茶，还敢开门做生意？你们村就这待客之道？”他唾沫横飞，声音尖利刺耳，

在空荡的店堂里激起嗡嗡的回响。老A心头猛地一凛，暗道果然是官老爷，舌头金贵！

平常人喝惯了的粗茶，到了人家嘴里就成了刷锅水！他忙不迭地弯腰赔笑，

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先生您消消气，是我怠慢了！

我这就给您重沏！用好茶！用好茶！”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身钻回后厨，

慌乱中差点被门槛绊倒。灶膛的火刚升起来，黑烟滚滚，劣质煤块燃烧发出呛人的气味。

油锅刚热，油烟“滋啦”一声升腾而起，模糊了他的视线。就在这时，

门外又传来一声粗嘎、不耐烦的呵斥：“吵什么吵？叮叮当当的！没长眼睛？

不知道老子喜欢清静？吃个饭都不得安生！”老A心头又是一紧，

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被油烟熏出的眼泪，探出头去。只见店里不知何时又坐了一位。

这位穿着挺括的白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滑，

斯斯文文地坐在一张条凳上，正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拭桌面。先前那“干部服”正叉着腰，

指着新来者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老A心里叫苦不迭，硬着头皮上前，

对着那斯文的“白衬衫”点头哈腰，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近乎哀求的卑微：“这位先生……实在对不住，您看……能不能……挪个地方？

或者……改日再来？”他凑近了些，几乎贴着对方的耳朵，用气声神秘兮兮地说道，

“那位……是区长大驾！微服私访，喜欢清静，您多担待，

多担待……”戴眼镜的“白衬衫”先是一愣，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错愕，

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爆发出一阵响亮而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区长？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声音清晰得足以让店堂里每一个人听见，

“就他？你瞧瞧他那双鞋！塑料拖鞋！还是地摊上十块钱三双的货色！露着两个脚趾头，

泥巴都快糊到脚脖子了！哪家区长穿这个下访？他要是区长，那我成什么了？省委书记？

”这话像一道雪亮的闪电，

瞬间劈开了老A脑子里那团因紧张、惶恐和先入为主而混沌不堪的迷雾！他猛地转头，

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

死死钉在“干部服”男人那双沾满泥点、大脚趾顽强地顶破塑料探出头来的旧拖鞋上！

一股被愚弄、被戏耍的怒火“腾”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他双眼赤红！

他几步冲过去，带着一股子蛮劲，一把揪住“干部服”那油腻腻、散发着汗酸味的衣领，

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条凳上硬生生拽了起来！“滚起来！瘪犊子玩意儿！

”老A的吼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下落，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敢装区长？

区长也是你这号腌臜泼才、穿破拖鞋的货色能冒充的？给我滚！滚出去！” 随着一声怒吼，

一口浓痰狠狠啐在对方脚边那摊未干的茶水上。“干部服”男人瞬间像被戳破的猪尿脬，

刚才那颐指气使、鼻孔朝天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脸涨成了酱紫色的猪肝色，

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挣扎着嘟囔：“谁……谁说我是区长了？

我……我就是个过路的……吃……吃碗面……” 他挣脱老A铁钳般的手，狼狈地低着头，

几乎是贴着墙根，在“白衬衫”轻蔑的注视和老A怒火的余威下，

灰溜溜地、连滚带爬地窜出了门，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里。

**“贵客”临门二**老A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换上最热络、最卑微的笑脸，搓着粗糙的双手，

转向那端坐不动、气定神闲的“白衬衫”，腰弯得几乎要折断：“哎哟哟！我的青天大老爷！

区长！您瞧瞧我这双狗眼！真是瞎了！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

千万别跟我这乡下粗人计较！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您快请上座！上座！

” 他几乎是半推半请地将“白衬衫”引到了店里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周正的方桌主位上。

“白衬衫”——眼镜男人，此刻才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纸巾，故作高深地摆摆手，

拿腔拿调地说：“罢了罢了。本就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动静大了反而不美，失了本意。

低调，要低调。” 那派头，那慢悠悠的语速，那微微颔首的神态，十足十的官样做派。

老A如同领了圣旨，一迭声地应着“是是是”、“您说的是”，心头的巨石仿佛落了地，

又夹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真神”的敬畏。他像打了鸡血一样，

一头扎进油烟弥漫的后厨。锅铲翻飞，火光熊熊。那只公鸡被麻利地褪毛、开膛，

鸡块在滚油中滋滋作响，爆出诱人的焦香；肥厚的五花肉被切成大块，投入锅中煸炒，

油脂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茅台酒的瓶盖被撬开，浓郁独特的酱香瞬间升腾而起，

与肉香、菜香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奢华的气息，渐渐充斥了小小的店堂，

甚至盖过了原有的油腻和贫穷的味道。这气味，让老A既心疼那瓶天价酒，

又隐隐生出一丝扭曲的兴奋。抽空，他哆哆嗦嗦地掏出那部屏幕碎裂、按键模糊的老年手机，

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僵硬。他费了好大劲才按准了老B的号码，电话接通，

他立刻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传递一个惊天动地、关乎身家性命的绝密情报，

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激动和急于邀功的谄媚：“喂？支书！来了！真来了！

贵客……真神……到店了！您赶紧！快点来！场面我一个人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