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为了养猪专门挑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头平地里,
一来是为了清静 第二个就是为了躲公家,没办法,因为没办手续,和省麻烦,
马路还是有的,它这条路是因为要通隧道所以才建的一条小马路,
我就是顺着这路才找到了这块地方。我花了小半个月,一担土一担石,肩膀都磨破了皮,
才垒起这个猪圈。八头小猪崽子是开春刚抓的,油光水滑,欢实着呢,
喂食的时候挤在槽子前头,嗷嗷得叫唤,抢得可凶。开头那十几天,顺当得很。白天,
我天不亮就起来,拌猪食,喂水,吭哧吭哧的铲那臭烘烘的猪粪。累是真的很累,
腰都直不起来,可是我一听到猪崽子们因吃饱喝足就挤在一起,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我这心里头就跟喝了口热乎粥一样,踏实和快乐。夜里头,山风呼呼刮过林子,
虫子躲在草窠里吱吱叫,我累得沾着枕头就睡着了,睡得很沉,连个梦影都没有。
那会儿我真的觉得这地方我是选的太对了,就等着猪一天天肥起来吧,年底就能卖个好价钱,
过个宽裕年。没想到,这好日子,连一个月都没过去!就出事了!头回出事那晚,
我记得贼拉清楚,跟刻在脑壳子里一样。白天猪还好好的,吃食那叫一个猛,槽子舔得精光。
后半夜,估摸着吧!得有两三点钟那样,我睡的很深沉,
猛地被一阵像被什么东西驱赶着猪一样而导致猪吓出尖嚎声给惊醒!不是一头猪在叫,
而是所有的猪都在嚎!那声音,嗷嗷的,还混着一股子浓烈的、吓尿的骚臭味儿!
我“噌”地一下从破板床上弹起来,心“咚咚咚”狂跳,气儿都喘不匀。这深更半夜,
黑黢黢的大山里头,除了我和这群猪,哪里还有喘气的活物?
啥鬼玩意儿能把它们吓成这副见了阎王的鬼样子?我头皮发炸,
一把抄起枕头边那把磨得飞快的柴刀,鞋都顾不上提好,
趿拉着就冲出了我那四面漏风的破棚子。外头的冰冷风,“呼”一下吹进脖领子里头,
冻得我浑身一哆嗦,汗毛倒竖。我用手电筒照到猪圈里。我的猪!
我那白天还活蹦乱跳、抢食吃的猪崽子!这会儿挤在墙角里面,缩成一堆而瑟瑟发抖着!
浑身抖得像筛糠,停都停不下来。眼珠子瞪得溜圆,眼白在黑暗里反着贼亮的光,那眼神儿,
全像见鬼了一样,恐惧着!鼻孔“呼哧呼哧”地往外喷着白沫子,蹄子,
一直在刨地上的烂泥,硬生生刨出好几个深坑!泥点子溅得到处都是!我咬着后槽牙,
强压着心里的惊骇,我把手电筒照在猪圈里,角角落落,都照了一遍——空的!死寂一片!
连根野猫毛、耗子影儿都没有!我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地吆喝它们:“别怕!别怕!
老子在这儿呢!”想稳一稳猪,可那些猪崽子抖得更凶了,
喉咙里发出那种破风箱漏气似的、“嗬嗬嗬”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哼唧,
那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一直哼唧到天边透出那么一丝丝灰白,都没消停。
我扶着猪圈冰凉的围栏,浑身冷汗。寻思着,这兴许是哪路不长眼的野牲口吧——野猪?狼?
——半夜侵袭猪圈,吓着了这群胆小的玩意儿。虽然这动静大得邪乎,
但是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可这安慰屁用没有。第二晚,刚过十二点没多久,
我躺在那破板床上,眼皮直打架又不敢真睡着,那要命的嚎叫,跟定了闹钟似的,
又他娘的炸开了!这回不一样了!就在猪群那凄厉嚎叫的间隙里,在那呼呼刮的山风里头,
我听得真真儿的——有东西在说话!那声音飘飘忽忽的,像一缕湿冷的烟,裹着夜风,
直往我耳朵眼儿里钻!他会说全中国的土话和本地话,腔调古怪,又尖又细,钻进耳朵里,
刮得耳膜生疼,那感觉,就跟生锈的铁片子在你骨头上使劲刮!“来啦…来啦…” 那声音,
就他妈紧贴着猪圈的土墙根儿响起来的!近得好像说话的东西就蹲在墙根底下!
我头皮“嗡”地一下,像过了电,全麻了!头发根子都支棱起来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没等我这口气喘匀乎,那声音又像被一股邪风吹散了,
飘飘荡荡,
漆漆、密匝匝的林子里头钻出来的:“…来咯…来咯…” 一会儿近得像有个看不见的东西,
就贴在我冰凉的后脖颈子上吹气,阴冷湿滑;一会儿又远得像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山涧,
飘飘渺渺,带着回音。我死命攥着柴刀那粗糙的木把儿,攥得指关节发白,
手心全是滑腻腻、冰凉的冷汗。后背一阵阵发紧,衣服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黏糊糊地贴在皮肉上。这鬼地方,除了我,这地方,方圆十几里内都是没人的!
难道…是哪个动西不成?这念头像兜头浇下来一桶冰水,带着冰碴子,
瞬间冻僵了我全身的血,勒得我喉咙发紧,气儿都喘不上来!一股巨大的恐惧,
像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这东西,连着七八天,夜夜准点闹腾!
比那打鸣的公鸡还准时!一到那个点儿,猪圈立马变成活地狱!
我的猪崽子们眼瞅着一天天瘦下去,肋骨根根分明,毛色也蔫巴了,失去了油光,
跟枯草似的。喂食的时候,也没了往日那股子疯抢的劲头,蔫头耷脑地拱两下就不吃了,
眼神呆滞。看着它们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尤其是那头最壮实的黑花猪,
开春那会儿拉稀拉得快蹬腿了,是我翻山越岭采草药,熬成黑乎乎的汤子,掰着嘴,
一口一口硬灌回来的!那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命啊!现在呢?它缩在猪圈最黑的角落里,
眼神都散了,空洞洞的,瘦得脊梁骨高高的都要凸出来了,这都是我的血汗钱啊!
是我起早贪黑,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本钱!是我的命根子!再这么下去,别说卖钱回本,
这群猪全都得活活吓死,不行!老子豁出去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非得亲眼看看是啥鬼东西在作祟!不然这觉没法睡,这猪也没法养了!我咬咬牙,
摸出床底下那半瓶劣质烧刀子,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小半碗下去。
那股子又冲又辣的劲儿,烧得我五脏六腑都抽抽,
这才勉强压下去一点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寒气。揣好手电筒,
提起那把特意磨得锃亮、刀刃闪着寒光的柴刀,我猫着腰,像做贼一样,
蹑手蹑脚地溜出窝棚。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声呜呜咽咽,像鬼哭。
我深一脚浅一脚,偷偷摸到猪圈后面那片半人高的乱草窠里,找了个背风的地儿,
缩着身子蹲下。屁股底下是冰冷的石头和湿漉漉的草叶。夜风刮得呜呜响,
钻进我单薄的漏洞裤里,冻得我牙关直打颤。猪圈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猪崽子不安的哼唧,
带着惊魂未定的颤音。我拼命瞪大眼睛,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每一丝异常的响动。
不知道蹲了多久,两条腿从酸麻到刺痛,就在我快要撑不住,
眼皮子直打架的时候——“嗷——!!!”猪圈里像被扔进了一颗炸弹!
凄厉到无法形容的嚎叫猛地炸开!那声音已经不是猪叫了,
是垂死挣扎的野兽发出的、撕裂夜空的惨叫!几乎就在这嚎叫炸响的同一瞬间,
那个让我头皮发麻的鬼气森森的声音又再次传来,这次近得简直要了我的命!“来啦——!
”尖细!湿冷!像一根冰锥子,带着阴森的寒气,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膜深处!
直捅进脑子里!紧接着,就在猪圈矮墙根那片被月光彻底抛弃的、最浓最黑的阴影里,
猛地“浮”出来个东西!那根本不像人!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具体的形状!
就是模模糊糊的一团,比这墨汁一样的黑夜还要深还要暗的黑影!
只能勉强看出个佝偻的、极其细长扭曲的轮廓,手脚都蜷缩着,紧贴在身上,那姿态,
活脱脱像一只巨大无比的、刚从墓穴里爬出来的黑蜘蛛!它压根儿没迈腿,
就那么死死贴着猪圈那粗糙冰冷的土墙根儿,无声无息地、诡异地“滑”了过去!
速度快得像一道流动的、粘稠的墨汁!猪圈瞬间炸了锅!彻底疯了!
猪的嚎叫变成了垂死的、完全走调的惨叫!它们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彻底失去了理智,
发疯似的用沉重的身体、用脑袋,不顾一切地猛撞那摇摇欲坠的木栅栏!“砰砰砰!砰砰砰!
”木栅栏发出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猪粪臊臭,混合着猪群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极度的恐惧,
像一记重拳,直冲我的脑门,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眼前发黑。
借着猪群疯狂冲撞、蹄子乱蹬带起的微弱动静和溅起的泥点子,
我惊恐地瞅见——那头半大的白蹄猪,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地狠狠绊了一下蹄子,
“扑通”一声,像个沉重的麻袋,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摔在冰冷黏腻的烂泥地里!
它惊恐地挣扎着,刚想用前蹄撑起半个身子,
旁边几头彻底吓疯了的、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猪,根本收不住蹄子,狠狠地踩踏了上去!
我听得清清楚楚——骨头被硬生生踩断、碾碎的“咔嚓”脆响!
像干透的树枝被巨力生生掰断!紧接着,
是那头白蹄猪崽临死前发出的、短促到极点、凄厉到完全变了调的、非人般的尖嚎!
“操你八辈祖宗的!给老子滚出来!”一股邪火混合着无边的恐惧,猛地冲上我的脑门,
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的!我像根弹簧一样从草窠里猛地蹦起来,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发现,
把手电筒的光柱调到最亮,带着我全部的恐惧和怒火,
狠狠地、直直地捅向那片刚才黑影“滑”过的阴影!“刷——!”刺眼到极点的惨白光束,
瞬间撕裂了浓稠的黑暗,像舞台追光灯一样,照射在猪圈那个角落里——空的!什么也没有!
只有几头被吓疯的猪还在发狂地冲撞、撕咬、互相凶狠地踩踏!
泥浆、猪毛、血沫子四处飞溅!刚才那个佝偻的、贴着墙根滑动的黑影子,“滋啦”一声,
眨眼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我像根木头桩子一样僵在原地,
浑身冰凉。这时猪圈里的猪还在发疯,那头被踩倒的白蹄猪躺在冰冷的烂泥里,
一条后腿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白森森、带着血丝的骨头茬子,硬生生戳破了皮肉,
血糊糊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它的身体还在微微地、无意识地抽搐着,
每一次抽搐都带出一点血沫子。我的腿肚子完全不受控制地自己个儿哆嗦起来,
不是因为夜风的冷,是那股从骨头最深处、骨髓缝里钻出来的寒气,
冻得我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咯”地磕碰作响,牙齿打架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剩下的半夜,我跟那群吓破了胆的猪崽子一起熬。我背靠着猪圈,屁股坐在冰冷的烂泥地上。
我哆嗦着手,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卷,一根接一根地点燃,拼命地吸。
劣质烟草那呛人、辛辣的烟雾,钻进肺里,又辣又苦,
可它一点也压不住我心窝子里那块越结越厚、越来越沉的冰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