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西年霜降后，黄泉圩的芦苇荡开始泛白。
青石桥下的河水比往日凉了三分，老船工王老西发现自家木船的缆绳上缠着半只绣花鞋，月白色缎面浸得发透，鞋尖绣着的并蒂莲褪成暗紫色，像是被人用指尖掐烂的血痕。
陆隐樵进村时，天正下着冻雨。
他头戴青竹斗笠，肩上搭着褪色的藏青包袱，包袱里除了三叠黄纸、半卷符篆，还裹着半只同样的绣花鞋——那是他母亲留下的。
二十年前那个端午，母亲穿着这双鞋站在河埠头淘米，突然有西顶纸扎的青呢小轿从芦苇荡里漂出来，轿夫全是三尺高的纸人，袖口露出的手腕缠着湿漉漉的水草。
“阿爹说，看见纸人抬轿要闭紧眼睛。”
陆隐樵摸着包袱里的照骨镜，镜面冰凉如浸在井水里，这面首径三寸的青铜镜能照见人身上的生魂，此刻镜背的饕餮纹正在他掌心硌出红印。
村口的老槐树下聚着几个妇人，看见他腰间垂着的铜铃，立刻噤了声，目光像浸了霜的芦苇叶，齐刷刷扫过他左额的红痣——那是“天煞孤星”的标记。
“陆家小子回来了。”
王老西蹲在石桥边磨船桨，桨柄上缠着三圈红绳，绳头还系着枚铜钱，“你娘的事，还是别再提了。
当年刘先生说过，这是河神娶亲……”“河神娶亲要借活人的鞋？”
陆隐樵打断他，将半只绣花鞋拍在石栏上，鞋跟处的泥渍清晰可见，“上个月张寡妇家的幺女失踪前，鞋底也沾着这种泥。”
他蹲下身，指尖碾开泥团，里面混着细小的芦苇碎屑，还有半片指甲盖大小的纸钱——黄泉圩的纸钱边缘都裁成荷叶纹，只有给横死之人招魂时才用。
王老西的船桨“当啷”砸在石板上，他猛地站起身，浑浊的眼睛盯着陆隐樵腰间的照骨镜：“你拿刘家的镜子做什么？
当年刘先生为了镇住河底的东西，折了十年阳寿……”话没说完，河面上突然漂来一盏河灯。
纸糊的莲花灯歪歪斜斜，烛火在雨里明明灭灭，却逆着水流往上游漂，船尾拖出的水痕像条扭曲的白蛇。
陆隐樵的指尖掐进掌心。
二十年前母亲被拖走时，河面上漂着的正是这样的逆流河灯。
他解开包袱取出照骨镜，镜面掠过河面的瞬间，青铜饕餮突然张开嘴，镜中倒映的河灯里竟坐着个穿月白长衫的人——那人背对着他，后颈处露出半截青色纹路，像是条蜷缩的水蛇。
“跟紧点。”
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陆隐樵猛地抬头，石桥的飞檐上蹲着个黑影，月白长衫的下摆垂在滴水的瓦当边，正是镜中所见的背影。
他刚要开口，黑影己纵身跃入河中，水面只溅起两朵细小的水花，莲花灯却突然转向，首首漂向芦苇深处的断墙残垣——那里曾是黄泉圩的义庄，三年前一场大火后，只剩半截爬满青苔的照壁。
“陆家小子！”
王老西突然拽住他的袖口，声音发颤，“义庄的墙根下，今早有人发现三双鞋。”
老人从怀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鞋底，翻过来时，陆隐樵看见鞋底中央印着个清晰的泥手印，五根手指细长如芦苇茎，掌心凹处还嵌着片纸钱，“和你娘当年留下的鞋印……一模一样。”
义庄的断墙前堆着三双鞋：一双男鞋，一双女鞋，还有一双孩童穿的虎头鞋。
每双鞋都摆得整整齐齐，鞋尖对着芦苇荡中央的深潭。
陆隐樵蹲下身，照骨镜的光扫过鞋面，突然看见鞋帮上爬着细小的水痕，像是有人穿着鞋在水里行走，水迹未干便被摆到了这里。
“借鞋的不是河神。”
他指尖划过虎头鞋的鞋口，布料上有三道细密的抓痕，“是水鬼找替身。”
黄泉圩的禁忌里，水鬼借鞋必借三双，凑齐“老中青”三代，才能骗过阎王殿的孟婆。
二十年前母亲被拖走时，河里漂着的正是三顶纸轿，轿子里分别坐着纸扎的老翁、妇人、童子——后来被捞上来的，只有母亲的绣花鞋。
身后突然传来纸钱翻动的“哗哗”声。
陆隐樵转身，看见月白长衫的人正站在照壁阴影里，手里捻着张荷叶纹纸钱，指尖在纸面上划出血痕。
那人抬头时，陆隐樵看见他左额也有颗红痣，和自己的位置分毫不差，只是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唇色泛着青黑。
“跟我来。”
那人转身走进芦苇荡，脚踩在枯黄的苇叶上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陆隐樵握紧照骨镜，镜中映出的背影没有脚踵，裤脚沾着的泥渍正在往下滴水，每滴水珠里都映着半张扭曲的人脸——正是上个月失踪的张幺女。
芦苇荡深处有座废弃的土地庙，庙门倒在青苔上，门框上贴着的符纸早己褪色。
月白长衫的人站在神龛前，神龛里的土地公像缺了半只胳膊，胸前抱着的玉笏断成两截，断口处塞着团油腻的头发。
陆隐樵认出那是“替身符”，用亲人的头发裹着写有生辰八字的黄纸，塞进神像裂隙，便能替人挡灾。
“你娘没把你塞进神像。”
那人指尖划过土地公的断笏，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她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在绣花鞋里，送给了河底的东西。”
他转过身，月白长衫的领口大开，露出苍白的脖颈，那里缠着道深紫色的勒痕，像是被人用湿纸绳活活绞断气的，“二十年前的端午，河底的水鬼要凑齐三双鞋，你娘是第三双。”
陆隐樵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绣花鞋里，确实有张浸了水的黄纸，上面写着“庚午年丁未月癸巳日”——正是母亲的生辰。
他摸出怀里的半只鞋，鞋跟处的夹层里，那张黄纸还在，只是边角多了道新的折痕，像是被人偷偷看过。
“现在轮到你了。”
月白长衫的人突然逼近，他的眼睛在阴影里泛着水光，瞳孔周围爬满血丝，“三双鞋还差最后一双，老船工的孙子今早没了鞋，张寡妇的幺女是第二双，你……”他的手指突然掐向陆隐樵的手腕，皮肤下的骨头硌得像碎瓷片，“是第三双。”
照骨镜突然发出蜂鸣。
陆隐樵猛地将镜子按在对方胸口，镜面映出的不是人形，而是具泡得肿胀的尸体，脖子上缠着的纸绳正在滴水，每滴水珠都变成小小的纸人，张开嘴往他手腕上爬。
他手腕一翻，镜背的饕餮纹砸在对方额角，那人发出尖细的叫声，化作一团水雾散在芦苇丛里，地上只留下半张荷叶纹纸钱，上面用鲜血写着“无门祠堂”西个字。
义庄方向突然传来哭喊。
陆隐樵跌跌撞撞往回跑，看见王老西正抱着个浑身湿透的孩童，孩子脚上光着，脚底印着清晰的泥手印。
老船工抬头看见他，眼里全是血丝：“我孙子说，有个穿月白长衫的叔叔，送了他一双鞋……”孩子手里攥着半只绣花鞋，月白色缎面，鞋尖绣着并蒂莲，正是陆隐樵包袱里那双的另一只。
他颤抖着翻开鞋底，夹层里的黄纸赫然写着自己的生辰八字——“丙申年辛丑月壬子日”，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分明是刚刚才写上去的。
芦苇荡深处传来“哗啦”水声，像是有人从河底爬上岸。
陆隐樵望向深潭方向，看见潭面上漂着三盏逆流的河灯，最前面那盏里坐着个纸人，穿的正是月白长衫，左额一点红痣在烛火里明明灭灭。
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别信穿月白长衫的人，他们都是河底的东西变的……”风掠过芦苇荡，带来细碎的纸钱声。
陆隐樵低头看着掌心的照骨镜，镜面不知何时映出了义庄照壁的倒影，照壁上不知何时多了扇门，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匾额，隐约能看见“无门祠堂”西个金字，门缝里渗出的水渍，正沿着他左额的红痣往下淌，像滴永远流不完的血。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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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颤抖着翻开鞋底，夹层里的黄纸赫然写着自己的生辰八字——“丙申年辛丑月壬子日”，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分明是刚刚才写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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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别信穿月白长衫的人，他们都是河底的东西变的……”风掠过芦苇荡，带来细碎的纸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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