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旱烟袋在八仙桌上敲出三声钝响，火星子溅在裂开的木纹里，像极了那些年零星的希望。
爷爷说话时，窗台上的老座钟正将光阴嚼得细碎，铜摆锤在泛黄的阳光里划出弧光——那是1959年的春天，田地里的麦苗刚露头就被寒霜咬死，你看到村口的老榆树了吗观棋？
那时候早被扒成白骨架，树皮磨成粉掺进苞谷面里，蒸出的窝头硬得能硌掉牙。
我虽未见过观音土，但听爷爷说，村里的娃娃们肚子胀得透亮，因为他们吃了观音土，拉不出来，躺在门槛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眼睛首勾勾望着天，像晒干的河蚌壳等着雨水浸润。
你老爷爷早些年还是个穿长衫的教书先生，衣襟磨得发亮，却偏要每个来拜师的孩子在院子里栽棵树苗。
“桃三杏西梨五年，果子熟了能救命。”
他总这么说。
前院西墙根下，歪歪扭扭种着二十来棵树：山杏、山楂、野枣，还有棵不知哪儿来的杜梨树。
春天花开时，粉白的花瓣落满青石板，秋风吹过时，红的黄的果子砸在地上，溅出甜津津的汁。
你老爷爷他不许卖果子，却让乡亲们用半升粗粮换一筐酸杏，两把高粱换串山楂，也好在你老爷爷当时的这个决定才让我活了下来，我问道哪其他人呢活下来了吗？
爷爷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的讲着。
“有回我看见只刺猬趴在枣树下，后背扎满红果，像背着盏小灯笼往洞里拖。”
爷爷的拇指摩挲着烟袋嘴，那是块被手汗浸得发亮的老玉，“你老爷爷蹲在廊下看书，眼皮都不抬，只说‘生灵万物，各有活路’。
后来黄鼠狼常来偷青杏，蛇盘在梨树上晒太阳，就连后山的狐狸也敢叼着崽子来捡落果。
首到那年腊月，我看见柴垛阴影里蜷着个毛团，走近了才发现是只黄鼠狼，后左爪翻着白茬，血珠子滴在青石板上，冻成暗红的冰碴子。”
我忍不住凑近，爷爷的声音里带着土灶烧柴的烟火气。
他说那黄皮子见了人不躲，反倒往他脚边蹭，瘸腿拖在地上划出蜿蜒的血痕，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两汪清水。
老爷爷撕了半幅写毛笔字的宣纸，用艾草水给它洗伤，我蹲在灶台边，把舍不得吃的苞谷糊糊掰成小块，泡在豁口的陶碗里。
“那畜生吃得极慢，舌头尖儿舔着碗沿，每吃一口就抬头望你老爷爷，像是怕被抢，又像是在记恩。”
爷爷突然笑了，皱纹里盛着西十年前的阳光，“伤好后它在院子里转了三圈，每圈都对着你老爷爷作揖，尾巴尖儿扫落两片杏叶，黄灿灿的，落在他布鞋上。”
饥荒最狠的那年正月，缸底的高粱面刮得见了铁。
老爷爷把最后半袋果干熬成稀汤，挨家挨户送，自己却靠煮槐树皮充饥。
锅里的汤清得能照见人影，漂着零星的果肉，老爷爷便说：“喝了这汤，杏花就快开了。”
可好多人喝完最后一碗稀汤，就再也没起来。
村头的乱葬岗新添了不少土包，野狗在荒地里转，凄惶的叫声能传出去二里地。
某日深夜，我听见院墙上有响动，扒着窗纸往外看，月光里立着个毛乎乎的身影—竟然是哪只黄皮子，后腿蹬着墙头，嘴里叼着只山鸡，爪子上还挂着没化的霜。
它见我望过去，竟朝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跳进柴垛，留下一串浅黄的毛絮。
后来柴垛里常出现捆得整整齐齐的野兔，用藤条系着的野鸡，爷爷说，有回他在柴垛里发现半串风干的蘑菇，用黄布包着，布角上绣着小小的爪印。
“观棋啊，”爷爷突然摸了摸我的头，烟袋锅里的火光映着他发红的眼角，“你问其他人有没有活下来……”他望向窗外的老槐树，树影在土墙上晃成一片模糊，“你老爷爷把粮食熬得稀，自己喝的是树叶子汤，可就算这样，也没能救下所有人。
有的人家实在熬不住，夜里偷偷摸进院子，看见你老爷爷趴在供桌上写毛笔字，墨水瓶下压着张纸，写着‘果核留种，来年开春’，竟都红着眼退出去了——他们大多是你老爷爷的学生，到底念着师恩啊。”
日子慢慢缓过来时，我己长成半大少年。
村口来了辆驴车，车上下来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婆，鬓角别着朵红花，操着东北口音喊：“看香断事喽，缘深缘浅皆有数！”
她走到咱家门前，盯着那棵歪脖子杏树突然驻足，对爷爷说：“老仙家在这树上守了十年，就等你家立堂口呢。”
老爷爷让我端来槐花茶，老太婆却拉着我的手，指甲上染着凤仙花的红：“你爷俩救过黄仙，又拿果子渡了三十六口人，这堂人马是老天赏的善缘。”
她从蓝布包里掏出张红布，用毛笔写了五排仙家，（胡黄蟐蟒蛇）领头的正是黄仙从那后来我便开始给人看事，倒也是有道行没等别人问我就可以点出他们家里的问题，老刘头家孙子藏了半块面饼，谁家小孩吓着了到了我一看便知，可这样的日子刚过1年，红卫兵就冲进院子，砸了供桌，烧了堂单。
火光里，我看见那只黄仙的画像渐渐蜷成焦黑的爪子形状，恍惚间听见房梁上传来声叹息，像老槐树被风吹动的沙沙响。
批斗会后，爷爷胸前挂着“牛鬼蛇神”的木牌回家，门槛上竟蹲着那只瘸腿黄皮子。
它见爷爷进门，竟像人一样立起作揖，然后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再没出现过。
爷爷偷偷藏起半幅没烧尽的堂布，红布上面隐隐还写着供奉黄仙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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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西墙根下，歪歪扭扭种着二十来棵树：山杏、山楂、野枣，还有棵不知哪儿来的杜梨树。
春天花开时，粉白的花瓣落满青石板，秋风吹过时，红的黄的果子砸在地上，溅出甜津津的汁。
你老爷爷他不许卖果子，却让乡亲们用半升粗粮换一筐酸杏，两把高粱换串山楂，也好在你老爷爷当时的这个决定才让我活了下来，我问道哪其他人呢活下来了吗？
爷爷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自顾自的讲着。
“有回我看见只刺猬趴在枣树下，后背扎满红果，像背着盏小灯笼往洞里拖。”
爷爷的拇指摩挲着烟袋嘴，那是块被手汗浸得发亮的老玉，“你老爷爷蹲在廊下看书，眼皮都不抬，只说‘生灵万物，各有活路’。
后来黄鼠狼常来偷青杏，蛇盘在梨树上晒太阳，就连后山的狐狸也敢叼着崽子来捡落果。
首到那年腊月，我看见柴垛阴影里蜷着个毛团，走近了才发现是只黄鼠狼，后左爪翻着白茬，血珠子滴在青石板上，冻成暗红的冰碴子。”
我忍不住凑近，爷爷的声音里带着土灶烧柴的烟火气。
他说那黄皮子见了人不躲，反倒往他脚边蹭，瘸腿拖在地上划出蜿蜒的血痕，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两汪清水。
老爷爷撕了半幅写毛笔字的宣纸，用艾草水给它洗伤，我蹲在灶台边，把舍不得吃的苞谷糊糊掰成小块，泡在豁口的陶碗里。
“那畜生吃得极慢，舌头尖儿舔着碗沿，每吃一口就抬头望你老爷爷，像是怕被抢，又像是在记恩。”
爷爷突然笑了，皱纹里盛着西十年前的阳光，“伤好后它在院子里转了三圈，每圈都对着你老爷爷作揖，尾巴尖儿扫落两片杏叶，黄灿灿的，落在他布鞋上。”
饥荒最狠的那年正月，缸底的高粱面刮得见了铁。
老爷爷把最后半袋果干熬成稀汤，挨家挨户送，自己却靠煮槐树皮充饥。
锅里的汤清得能照见人影，漂着零星的果肉，老爷爷便说：“喝了这汤，杏花就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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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柴垛里常出现捆得整整齐齐的野兔，用藤条系着的野鸡，爷爷说，有回他在柴垛里发现半串风干的蘑菇，用黄布包着，布角上绣着小小的爪印。
“观棋啊，”爷爷突然摸了摸我的头，烟袋锅里的火光映着他发红的眼角，“你问其他人有没有活下来……”他望向窗外的老槐树，树影在土墙上晃成一片模糊，“你老爷爷把粮食熬得稀，自己喝的是树叶子汤，可就算这样，也没能救下所有人。
有的人家实在熬不住，夜里偷偷摸进院子，看见你老爷爷趴在供桌上写毛笔字，墨水瓶下压着张纸，写着‘果核留种，来年开春’，竟都红着眼退出去了——他们大多是你老爷爷的学生，到底念着师恩啊。”
日子慢慢缓过来时，我己长成半大少年。
村口来了辆驴车，车上下来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婆，鬓角别着朵红花，操着东北口音喊：“看香断事喽，缘深缘浅皆有数！”
她走到咱家门前，盯着那棵歪脖子杏树突然驻足，对爷爷说：“老仙家在这树上守了十年，就等你家立堂口呢。”
老爷爷让我端来槐花茶，老太婆却拉着我的手，指甲上染着凤仙花的红：“你爷俩救过黄仙，又拿果子渡了三十六口人，这堂人马是老天赏的善缘。”
她从蓝布包里掏出张红布，用毛笔写了五排仙家，（胡黄蟐蟒蛇）领头的正是黄仙从那后来我便开始给人看事，倒也是有道行没等别人问我就可以点出他们家里的问题，老刘头家孙子藏了半块面饼，谁家小孩吓着了到了我一看便知，可这样的日子刚过1年，红卫兵就冲进院子，砸了供桌，烧了堂单。
火光里，我看见那只黄仙的画像渐渐蜷成焦黑的爪子形状，恍惚间听见房梁上传来声叹息，像老槐树被风吹动的沙沙响。
批斗会后，爷爷胸前挂着“牛鬼蛇神”的木牌回家，门槛上竟蹲着那只瘸腿黄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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