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秋雨总带着股子蚀骨的凉，青石板路上浮着细碎的桂花瓣，被行人踏得稀烂。
我握着药篓的指尖冻得发白，看那朱漆剥落的木门上，"悬壶阁"三个字在暮色里泛着陈旧的光——这是我在城西开了三年的医馆，也是这三年来，离那个人最近的距离。
铜铃响动时，我正低头研着安神的茯神。
抬眼便见玄色大氅扫过门槛，腰间玉坠随步伐轻晃，是半块雕着缠枝莲的羊脂白玉。
指尖骤然收紧，砚台里的墨汁溅在素白袖口，晕开一团暗沉的云。
"劳烦姑娘，治外伤。
"男子声线如淬了霜的刃，掀开斗笠的瞬间，眉骨处狰狞的疤痕从鬓角斜贯至下颌，却掩不住那双眼睛——像金陵台见过的落雪，清冽里凝着化不开的寒。
我认得这双眼睛。
十二年前的冬夜，雪压断了后院的老梅，父亲抱着我翻出后墙时，街角灯笼映出的，便是这样一双眼睛。
那时他不过十西五岁，甲胄上的银鳞沾满血迹，手里的剑还滴着水，却在看见我时，眸中掠过一丝错愕。
"姑娘？
"他指尖叩了叩案几，腕间银镯发出轻响。
我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握不住药钳。
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镯子，缠枝莲的纹路与他的玉坠严丝合缝——原是一对"并蒂莲"，父亲说过，这是当年他与将军府长子定亲的信物。
"外伤需先清创。
"我垂眸取来艾叶水，蒸腾的热气熏得眼眶发酸。
十二年前那场血案后，将军府满门抄斩，唯有他作为质子被送去北疆，而我被药庐老人收养，从此隐姓埋名。
谁能想到，三年前他随新帝班师回朝，成了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而我竟在这小小的医馆里，日日盼着他的身影。
布条解开时，肩颈处的旧疤蜿蜒如蛇，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我认得这道伤——那年我躲在柴房的稻草堆里，透过缝隙看见他被人按在地上，皮鞭落下时，他咬着唇一声不吭，唯有血珠溅在雪地上，开出暗红的花。
"姑娘医术倒是娴熟。
"他忽然开口，指尖掠过我腕间的银镯，"这纹饰倒是少见。
"我猛地缩回手，药碗里的药膏泼洒在他胸前，晕开大片青灰。
他却不恼，盯着我发颤的指尖，眸中泛起涟漪："你怕我？
"铜炉里的碳火"噼啪"炸开，火星子蹦到袖口，我却感觉不到疼。
十二年前的雪夜，他明明举着剑站在血泊里，却在我跌倒时，用染血的披风裹住我冰凉的身子；三年前他骑马经过长街，我隔着人群看见他，他忽然勒住缰绳，朝我这边望来，眼中有光闪过。
原来有些羁绊，早己在骨血里生了根，任时光如何掩埋，总会在某个瞬间，破土而出。
"将军说笑了。
"我低头重新调制药膏，声音浸了水般发闷，"不过是见将军的伤...像是旧年旧伤，若不仔细调养，怕是要落病根。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我动弹不得："你怎知是旧伤？
又怎知我是将军？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大了，雨帘中传来马蹄声，急促如鼓点。
他耳尖微动，松开手时，袖中滑落半幅画卷。
我弯腰拾起，绢面上是半枝开败的寒梅，枝干上题着小楷："寒蝉误信秋风暖，一朝霜重断弦声。
"是父亲的笔迹。
喉间突然泛起腥甜，十二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涌来——父亲倒在血泊中，手里紧攥着半幅画卷，鲜血染红了"寒蝉"二字。
而眼前的人，曾是父亲最得意的弟子，曾在月下听父亲讲《黄帝内经》，曾说要护我一生平安。
"将军的伤，己敷好药。
"我将画卷塞进他掌心，转身时撞翻了药架，朱砂、当归散了满地，像极了那年的血。
他忽然起身，披风带起的风掀翻了桌上的医案，露出压在最底下的玉佩——半块缠枝莲的羊脂白玉，正是他腰间那半块的另一半。
雨声渐歇，他的呼吸近在耳畔："原来...是你。
"三个字混着叹息，落在我发间。
我想起十二年前他临走时，塞给我半块玉佩，说等他回来便娶我；想起三年前他在长街尽头回望，眼中是我看不懂的痛楚。
原来我们都在找，原来我们都在躲，躲这命中注定的劫。
"将军认错人了。
"我抓起药篓往外走，却被他拉住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骨血。
巷口传来巡城卫的梆子声，他忽然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个锦盒，放在我掌心："当年你父亲交给我保管的，本该...早就还给你。
"打开锦盒的瞬间，泪水终于落下来。
里面是支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正是母亲的嫁妆。
十二年前的血案，原是新帝忌惮将军府兵权，借父亲诊治之机，诬陷他毒害贵妃。
而眼前的人，怕是早就知道真相，却只能看着将军府满门抄斩，看着我流落民间。
"明日我便要去北疆。
"他的声音轻得像雨，"这次去，不知何时能回。
"我望着他腰间的玉佩，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莫恨怀瑾，他有他的苦衷。
"原来他叫怀瑾，原来这些年，他从未忘记。
巷口的灯笼亮了，照着他玄色的披风，像极了十二年前那个雪夜。
我忽然将半块玉佩塞进他掌心，与他的半块拼在一起，缠枝莲在月光下绽放："怀瑾哥哥，这次...别再让我等十二年。
"他浑身一震，指尖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
眼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我淹没，忽然低头，唇落在我额间，像雪花落在掌心，转瞬便化了："阿凝，等我回来，带你去看塞北的雪。
"雨声又起，他转身时，披风扫过我沾满药渍的裙角。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掌心的玉簪硌得生疼。
原来有些爱，早己在血与火中淬成了霜，却偏要在这秋雨中，开出一朵带刺的花。
铜铃再次响动时，我才发现锦盒底还压着张纸，展开来，是行墨迹未干的小字："当年庭前雪，今日鬓上霜。
若问归期否，北疆雁成行。
"泪滴在"雁成行"三个字上，晕开点点墨痕——原来他早己知道我是谁，原来这三年来，他日日路过医馆，不过是为了看我一眼。
窗外的桂花香混着药香，在秋夜里愈发清冷。
我摸着腕间的银镯，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缠枝莲花开并蒂，便是生死相随。
或许命运早己写好，我们终将在血与火中重逢，在霜与雪中相爱，哪怕这爱，要以整个金陵城的月光来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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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弯腰拾起，绢面上是半枝开败的寒梅，枝干上题着小楷："寒蝉误信秋风暖，一朝霜重断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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