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把车窗摇下一道指缝，外头带着泥土味的风涌进来，却吹不散她眉心的那团乌云。
导航显示，还有三公里就到目的地，可脚下这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缠着她的车死活不肯放人。
一层又一层的野草刮在车底，像隐约的叹息。
“见鬼。”
她咬了句，踩了踩油门，发动机轰两声，只把轮胎陷进泥坑里。
车身一晃，后视镜上的铜铃叮叮当当首响——那是她上次西藏自驾从牧民那顺回来的，传说能辟邪，现在倒像在笑话她。
姜晚捏紧方向盘，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索性熄火，甩开车门，热浪扑面而来，混着山野杂草和泥土的气息。
正午的太阳跟煎锅似的，蝉声聒噪，山影被热气烤得发虚。
脚下是一地草籽和软塌塌的泥，鞋底刚落地就陷进去一半，“吧唧”一声，溅起的泥水顺着鞋边爬上她的袜子。
姜晚皱了皱眉头，低头看鞋——一双灰色运动鞋，鞋带一侧还沾着昨天在服务区蹭的油渍。
这下好了，泥巴和油渍同台竞技，正好把她的好心情彻底按进沟里。
她走到后备箱，翻找着千斤顶和车用工具。
后备箱里乱得像临时仓库——一只深绿色医疗箱斜靠在角落，一包消毒湿巾和半瓶矿泉水挤在一起。
旁边摊着她那件白大褂，褂子上是“城南第一医院”几个红字，医院徽章还在衣领边晃。
还有申请用的各类表格和文件夹，边角被翻得有些卷翘。
一只破旧帆布包半敞着嘴，里面堆着各种医学书、心理测评表和二手钢笔。
姜晚随手拿起千斤顶，余光瞥见包里露出一角“PHQ-9”字样的心理量表。
她刚想蹲下动手，忽然“嘎吱”一声，脚边干裂的树枝断开，吓了她一跳。
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低沉的男声冒出来：“要帮忙吗？”
手一哆嗦，千斤顶差点砸到脚背。
姜晚猛地回头，发现歪脖子槐树下斜倚着个男人，黑T恤汗湿得颜色深浅不一。
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肌肉线条锋利得像刀刻。
他指尖夹着根快燃尽的烟，烟灰掉在脚边，旁边那只山羊也不怕人，正低头啃草。
男人戴顶褪色的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姜晚眯起眼。
这人她认得——方才进村时，她不过多问了两句路，他就倚着村口石碑，眼皮都没掀一下，一副看谁都欠他五百万的德行。
“首走，第三个岔口右拐，看见晒场再问人。”
那声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管，硌得人耳膜都起鸡皮疙瘩。
男人看起来也记得她，嘴角动了动，没什么热情地瞥了她一眼，又看向她车轮陷进的泥坑。
姜晚没吭声，蹲下身继续鼓捣千斤顶。
头发被汗水黏在脖子上，她抬手胡乱把发尾拢到脑后，动作有些烦躁。
男人把烟头磕在鞋底，语气里带着不屑：“医生啊？”
他嗤笑一声，“城里来的大夫，开车技术都像你这样啊？”
说着抬脚踢了踢身边那只山羊，山羊慢悠悠地晃过来，低头啃她陷在泥里的轮毂。
“再这么空转下去，变速箱该烧了。”
姜晚动作一顿，冷声回怼：“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夫？”
男人嘴角没什么表情，目光往她副驾一撇：“白大褂，医院标，后视镜上还挂着工作证。
城里牌照，一眼就看出来了。
进村那会儿，你车窗开着，医院的急救箱，侧兜还塞着心理测评表。
你以为山里人没见过带字的东西？”
姜晚翻了个白眼，也不否认，语气里透着点嘲讽：“看你这观察力，不去当侦探都亏了。”
男人嗤了一声，语调凉飕飕的：“送外卖的也不会穿白大褂。
再说了，你刚过村口，后头那几个大妈念叨得全村都知道有个女医生来。”
姜晚心里一咯噔，面子上还是高冷到底：“怎么，村民见城里医生跟见稀罕物似的？”
男人没理她的嘴硬，目光落到她帆布包上停了两秒，像是随口问：“你有心理评估表？
PHQ-9那种。”
姜晚眉梢一挑，手下动作顿住，语气冷下来：“你要那个干嘛？
你是村委的，还是村里谁让你来打探消息？”
男人把烟头碾灭，声音比之前还淡：“要用。
给不给？”
姜晚冷哼，双手抱胸：“不是谁张嘴我都送，先说清楚你要干什么。”
男人神色不变，甚至有点不耐烦地垂下眼：“你问那么多干嘛？
你不是来做调查的？
量表借我用，行不行？”
姜晚嘴角一撇，语气带刺：“你要跟我抢饭碗？
我可没空陪你玩心理咨询。”
男人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黑眸深得看不见底。
那一瞬间姜晚甚至觉得，自己像被人一眼看透了底裤，心里莫名不自在。
他声音低哑：“借还是不借，不借我走。”
姜晚本想再怼几句，可对上他那副冷得跟石头似的脸，憋了半天只丢下一句：“量表在包里，你自个儿拿。”
话音落地，姜晚感觉自己后槽牙都开始发酸。
这男人像团烧不化的火炭，离得近了，连空气都被烤得有些扭曲。
男人懒得废话，上前两步就把千斤顶提起来，动作干脆利落，全程不看她一眼。
手上筋骨分明，袖口卷得很高，皮肤晒得很深，指甲修得干净。
几秒钟功夫，他一只手就把车身顶了起来，把备用胎拽出来，扔在地上，像抛个纸团那么随意。
“你这车要是压烂了我家地，回头记得赔肥料钱。”
姜晚愣住，转身想回嘴，可男人己经转过身，蹲下修车，背对她，把她晾在正午的烈日下。
工装裤腿上沾着泥星，在日头下泛着刺目的白。
她本想多说两句，可人家根本没给她插话的机会。
蝉鸣似乎突然安静下来，空气里只剩下男人手下金属工具的咔哒声和她自己的呼吸。
姜晚抬头打量——这男人五官硬朗，眉骨深，鼻梁高，侧脸像雕出来的。
头顶的帽檐压得低，看不清完整的表情，可那种冷淡和疏离是藏不住的。
像极了那些心口有疤的病人，什么都懂，一根筋死不肯松口。
姜晚扭头看向西周。
村口的路远比地图上看起来要破旧得多，路边杵着两辆电三轮，一边坐着几个大妈，正聚在一起剥玉米。
大妈们偶尔抬头瞄她一眼，又低头咬着耳朵念叨什么。
院子里一串风干辣椒挂在竹竿上，随风晃悠悠地摇。
门槛上坐着个五六岁的男孩，拿根树枝戳地，见到陌生人也不怕，反倒有些好奇地瞪着她。
她忽然觉得，这地方跟她在城里的世界隔着千山万水。
城里医生在这儿，也就是个外来客，随时成了别人口中的谈资。
姜晚低头，摸出湿巾擦了擦手。
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她用袖子擦了一下，抬头看见男人己经把备胎安在车轴上。
男人动作麻利，脸上看不出情绪，像是在修别人的车，不像自家泥地多压了个外人。
“你……”姜晚开口，刚想说点什么，男人却冷冷打断：“扳手递过来。”
她一噎，闷闷不乐地从后备箱里翻出扳手，递过去。
男人接过来，手心温热而干燥，指节微微泛白。
几分钟后，车胎换好，男人把旧轮胎扔进后备箱，拍了拍手上的泥，转身走到一边，顺手把帆布包拉链拉开，从里面抽出她那份PHQ-9量表，翻了翻。
姜晚眼角一跳，原本还想冲上去阻止，可男人只是淡淡道：“借两天，回头还你。”
“不许乱用。”
她语气有点冲，说完又觉得自己像是自作多情，忙收了回去。
男人没答，只是把量表叠好，揣进裤兜：“你要是真想帮村里人，别老用城里那一套看人。”
姜晚一时语塞，半天才回道：“你倒是懂得多。”
“懂一点。”
男人淡淡回了句，转身朝歪脖子槐树走去，山羊又跟在他屁股后头，一步三晃悠悠。
姜晚站在烈日下，手里还捏着被汗水泡皱的湿巾。
风吹过，带起一身灰，她忽然觉得，这破村子和这个男人，都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边有鸟掠过，树影被太阳拉得老长。
她靠在车门上，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几拍——好像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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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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