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满月那天，柳家堂屋的香炉冷清清的。
柳奶奶坐在八仙桌前，手里揉着块绣废的红布，上面歪歪扭扭的虎头鞋纹样被搓得发毛。
张桂兰抱着孩子站在门边，怀里的婴儿裹着褪色的蓝布襁褓，正攥着自己的小拳头往嘴里塞，发出含糊的咿呀声。
“娘，招弟该喝糊糊了。”
张桂兰轻声说，指尖轻轻拨开女儿攥紧的拳头，露出掌心淡淡的汗痕。
出生刚满三个月的招弟眼尾还泛着黄疸未退的淡青色，却己经会用湿润的目光追着煤油灯的光晕打转，像两只湿漉漉的小兽。
柳奶奶头也不抬，往供桌上摆了碗清水：“女娃子喝米汤就行，别惯出毛病。”
老人的银簪子在稀疏的银发里晃了晃，簪头的雕花己经磨得发亮，那是她嫁进柳家时的嫁妆。
张桂兰咬了咬嘴唇，怀里的搪瓷缸突然变得滚烫。
缸里是用玉米饼磨的糊糊，掺着柳建国偷偷攒的奶粉——三个月大的婴儿还没长牙，只能靠这点细糊糊续命。
她想起昨夜在煤油灯下，丈夫用钳工刀削玉米饼的样子，刀刃刮过木板的声音像极了秋风吹过槐树叶。
“是赵师傅家嫂子给的法子......”她话音未落，柳奶奶突然站起身，围裙扫过供桌，半碗清水泼在青砖地上，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少听那些老娘们嚼舌根！
我养五个儿子时，哪个不是喝面糊糊长大的？”
老人的三寸金莲碾过青砖，鞋底的补丁蹭过招弟的襁褓边缘，“去把西屋的尿布洗了，别在这儿碍眼！”
招弟被惊得哆嗦了一下，小眉头皱成一团，发出奶声奶气的呜咽。
张桂兰慌忙颠了颠怀里的孩子，看见她眼尾那颗淡褐色的胎记在煤油灯下忽明忽暗，像片随时会飘落的小枫叶。
堂屋墙上的“麒麟送子”年画边角卷起，露出底下泛黄的“五谷丰登”旧画，金粉簌簌落在婴儿的睫毛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院外传来自行车的铃声，柳建国推着车进来，工装裤膝盖处新添了块补丁——这次是张桂兰熬夜缝的，针脚细密得像婴儿的睫毛。
他抬头看见堂屋的气氛，喉结动了动，从车筐里拿出个油纸包：“厂子里发的劳保糖，给招弟尝尝。”
柳奶奶瞥了眼油纸包，嘴角向下撇成锐利的弧度：“女娃子吃什么糖？”
她转身从碗柜里拿出个粗瓷碗，碗底沉着几块硬邦邦的玉米饼，“我这儿有吃的，留着给你媳妇补身子吧，省得下次还生丫头！”
瓷碗重重搁在桌上，惊得煤球炉的火苗晃了晃，把柳建国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被风吹弯的玉米。
秋风吹落第一片槐树叶时，招弟己经能在炕上翻身了。
张桂兰坐在煤炉前熬小米粥，怀里用布带捆着孩子，后背被小身子蹭得发烫。
三个月大的婴儿正努力抬着头，盯着炉台上跳动的火苗，口水顺着下巴滴在粗布围裙上，洇出小块湿痕。
墙上的“计划生育好”标语新刷了浆糊，墨迹在秋风中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桂兰，我帮你看着孩子吧。”
邻居李姐探进半个身子，烫卷的刘海儿上沾着雪花膏的香气，手里拎着块碎花布，“给招弟做了件小褂，你看合不合身？”
“别碰她！”
柳奶奶的声音从里屋炸开，老人拄着拐杖出来，拐杖头缠着的红布条己经褪成粉色，“摆摊的手整天摸钱，脏！”
李姐的手悬在半空，尴尬地笑了笑：“柳婶儿，您这话说的......招弟多可爱啊，将来肯定是个灵巧闺女。”
“灵巧顶个屁用！”
柳奶奶走到煤炉前，用铁钩子拨弄着煤球，火星子溅在张桂兰围裙上，烫出几个小洞，“不能传宗接代，再灵巧也是个赔钱货！”
招弟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小身子往张桂兰怀里缩，肥嘟嘟的小手抓住母亲的衣襟，指甲盖儿粉粉的，像新开的指甲花。
张桂兰伸手捂住孩子的口鼻，指甲掐进掌心：“娘，招弟还小......”“小？”
柳奶奶突然转身，拐杖重重敲在青砖上，惊得招弟哇地哭出声，“你还想养出个金枝玉叶？
我告诉你，再敢娇惯她，就把她送回你娘家去！”
张桂兰猛地抬头，怀里的孩子哭得浑身发颤，小拳头攥紧了她的衣领。
她看见柳奶奶眼里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结婚那晚老人按在她肩膀上的手，也是这样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煤炉上的粥锅咕嘟作响，溢出的米汤在炉台上结成白色的痂，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夜幕降临时，柳建国蹲在院子里修自行车。
张桂兰抱着招弟趴在窗台上看他，三个月大的婴儿眼睛亮晶晶的，盯着父亲晃动的手电筒光束，发出含糊的“啊啊”声。
柳建国抬头看见女儿，嘴角扯出个笑，从工具箱里摸出个螺丝帽，在手里晃了晃：“招弟看，亮！”
孩子挥舞着小胳膊，发出奶声奶气的笑声，像只扑棱翅膀的小鸽子。
张桂兰看见丈夫用油污的手指给女儿擦口水，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抱招弟时的样子——那么大的男人，手却抖得像秋风中的树叶，生怕碰碎了怀里的小生命。
“明天我去郊区拉煤。”
柳建国低声说，把螺丝帽塞进招弟手里，金属的凉意让婴儿蜷了蜷手指，“你......别和娘顶嘴，有什么事找李姐帮忙。”
张桂兰盯着他鬓角的白发，那是上次加班时被机床蹭的。
她想告诉他，今天李姐说她又有了身孕，话到嘴边却变成：“路上小心。”
柳建国点点头，转身继续修车。
月光落在他背上，把工装的蓝布染成青灰色，像块被岁月磨旧的石板。
招弟忽然把螺丝帽塞进嘴里，张桂兰慌忙去抠，孩子却咯咯笑个不停，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映得她眼尾的胎记像片透明的小枫叶。
冬雪初落时，张桂兰在厨房洗碗，听见柳奶奶在堂屋跟陈大爷唠嗑：“这回要是再生丫头，我就让建国把她扔了，省得占着茅坑不拉屎！”
洗碗水溅在手上，刺骨的凉。
张桂兰摸了摸肚子，那里己经有了淡淡的弧度，像初春河面上的薄冰。
招弟躺在炕上玩柳建国给做的拨浪鼓，羊皮鼓面被啃得发毛，却依然能发出“哗哗”的响。
婴儿的小脚蹬着炕席，把一块绣着“男”字的红布蹬到地上，像踩碎了一个古老的咒语。
“桂兰！”
柳奶奶的叫声惊得她一颤，“发什么呆？
去把煤球搬进来，别等着男人伺候你！”
张桂兰放下碗，转身去搬煤球筐。
筐底的煤渣漏在青砖上，像撒了把黑星星。
招弟听见母亲的脚步声，扭过头来，嘴里还含着拨浪鼓的绳头，眼睛弯成月牙状，发出“嗯嗯”的招呼声。
张桂兰忽然想起李姐说的话：“丫头怎么了？
我看招弟比胡同里那些小子都机灵。”
煤球炉重新烧起来时，屋子里暖烘烘的。
招弟趴在炕上，肥嘟嘟的小手抓着柳建国的劳保手套，手套破了洞，露出的皮肤粗糙得像老槐树的皮。
柳建国坐在床边擦自行车链条，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里的男人忽然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说：“招弟乖，等弟弟来了，你就有伴了。”
张桂兰转身看向窗外，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雪中摇晃，像在编织一个漫长的梦。
她摸了摸肚子，想起柳奶奶塞给她的偏方，碗底沉着的党参和枸杞，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的光，像极了招弟眼尾的胎记。
而怀里的婴儿正对着她笑，口水把劳保手套浸得发潮，却依然抓着不放，像抓住了生命中第一缕温暖。
这一夜，砖塔胡同的雪越下越大，老槐树的年轮里又多了一层白色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第二个女孩的心跳己经开始，像颗埋在深雪里的种子，等待着春天的第一缕阳光。
而招弟手里的拨浪鼓，依然在煤炉的暖意中摇晃着，发出细碎的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生命，提前奏响一支懵懂的欢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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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建国坐在床边擦自行车链条，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里的男人忽然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声说：“招弟乖，等弟弟来了，你就有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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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了摸肚子，想起柳奶奶塞给她的偏方，碗底沉着的党参和枸杞，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的光，像极了招弟眼尾的胎记。
而怀里的婴儿正对着她笑，口水把劳保手套浸得发潮，却依然抓着不放，像抓住了生命中第一缕温暖。
这一夜，砖塔胡同的雪越下越大，老槐树的年轮里又多了一层白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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