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然的钢琴声成了病房里唯一的色彩。
他不再仅仅隔门讲述，而是被允许坐在角落的钢琴凳上，指尖流淌出或低回婉转、或骤然激昂的旋律。
有时是古典名曲的片段，有时是他自己创作的、带着虞清气息的新乐章。
虞清依旧沉默居多，但那双曾经盛满舞台星光的眼眸，开始有了焦距，会随着音符的起伏微微转动，偶尔，甚至能看到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思索痕迹。
康复训练是炼狱。
拆掉支架后，虞清的右腿苍白、萎缩，布满狰狞的疤痕。
物理治疗师要求她做最简单的屈膝动作，那曾经在舞台上能轻易踢过头顶的关节，如今僵硬得像生锈的铰链。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骨缝深处沉闷的酸楚。
汗水瞬间浸透她的病号服，额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再来一次，虞清，用力！”
治疗师的声音冷静而坚定。
虞清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调动全身的意志力去驱动那条麻木的腿，仿佛在与一个陌生而充满敌意的身体搏斗。
一次，两次……疼痛让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她淹没。
“我做不到……”她喘息着，声音带着哭腔。
“你可以，”治疗师不为所动，“想想你的目标。”
目标？
舞台？
天鹅湖？
吉赛尔？
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画面，此刻变得遥远而模糊，带着讽刺的意味。
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汗水滚落。
她猛地捶打自己无力的腿，嘶吼道：“它废了！
它就是废了！
还练什么练！”
季然的琴声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床边，一把抓住虞清自残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心疼交织。
“别伤害自己！”
他低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只是受伤了，不是废了！
就算……就算跳不了《天鹅湖》，它也还是你的腿，它还能支撑你走路，支撑你去看这个世界，支撑你……听我弹琴。”
虞清被他吼得一愣，手腕处传来的温热和力量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的停顿。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撞进季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里面映着她狼狈不堪的影子，却没有一丝嫌弃，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
“可是……它不能跳舞了……”她喃喃着，所有的愤怒和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悲伤。
“那就用别的方式。”
季然的声音柔和下来，但依旧坚定，“用你的心，用你的眼睛，用你的……头脑。”
他松开她的手腕，轻轻拿起床头柜上那叠他带来的乐谱，“林教授昨天来过，你睡着的时候。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本崭新的、厚实的笔记本，扉页上是林教授遒劲的字迹：“给虞清——舞台，不止在脚下。”
虞清怔怔地翻开笔记本。
里面是空的，等待着被填满。
她不明白。
“林教授说，”季然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见过太多舞者因为伤病离开舞台，但真正被舞蹈抛弃的人很少。
舞蹈是流动的，是思想的延伸。
如果你暂时不能用身体去表达，为什么不试试用笔去捕捉那些在你脑海里跳跃的旋律和画面？
试着……把它们写下来，画下来。”
用笔……捕捉舞蹈？
这个念头对虞清来说太陌生了。
舞蹈对她而言从来都是身体最原始、最首接的爆发和倾诉，是音乐与骨骼肌肉的共鸣。
用笔？
那冰冷的符号如何能替代身体的旋转腾跃？
然而，林教授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终究还是荡开了微弱的涟漪。
在她拒绝康复训练，把自己更深地封闭起来的日子里，那本空白的笔记本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像一种无声的质问和诱惑。
一天深夜，剧烈的幻肢痛毫无预兆地袭来。
那种感觉如此真实，仿佛她的脚尖正在绷紧，小腿肌肉正在发力，准备一个完美的旋转。
但当她猛地看向自己的腿，它依旧安静地、无力地躺在那里。
巨大的落差带来更深的绝望。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痛苦地摸索着，抓起了枕边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
没有章法，没有目的，只是凭着那股在身体里冲撞却无处发泄的“舞动感”，她开始在纸上胡乱地画着线条。
一条弧线划过，那是吉赛尔幽灵般飘移的轨迹；几个急促的折线，是《海盗》里充满力量的腾跃；一个柔和的波浪，是《睡美人》奥罗拉公主优雅的臂膀……渐渐地，她的呼吸平复了一些。
笔尖的沙沙声取代了疼痛的嘶鸣。
她画了一个火柴人，努力地想要抬起一条腿，旁边歪歪扭扭地标注：“重心不稳，需核心发力。”
又画了几个小人围成一圈，标注：“群舞调度，层次感不足。”
当她回过神来，笔记本的第一页己经被各种潦草的符号、线条和简短的文字填满。
虽然混乱不堪，但那股在身体里横冲首撞的能量，似乎真的找到了一点点流淌的出口。
她看着自己的“杰作”，苦笑了一下。
这算什么？
舞蹈？
差得太远了。
第二天，季然照例带着新的CD来。
看到摊开的笔记本，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在尝试？”
他轻声问，带着小心翼翼的惊喜。
虞清有些难为情地合上本子：“乱画的，什么都不像。”
“给我看看好吗？”
季然恳求道。
虞清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
季然一页页翻看着那些混乱的涂鸦，看得非常认真，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看完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钢琴边。
他没有弹完整的曲子，而是即兴地弹奏了几个短促、跳跃的音符组合，然后停下，指着笔记本上某处虞清画的一个表示旋转的螺旋符号：“你这里想表达的，是不是这种感觉？
急促的、带着点眩晕的旋转？”
虞清愣住了。
她仔细回想昨晚画那个符号时的身体记忆，那确实是一种高速旋转带来的离心感和轻微的眩晕。
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季然又指向另一处表示大跳的、向上延伸的线条，指尖在琴键上重重落下几个跨度极大的和弦：“那这个呢？
充满爆发力的跳跃，落地时要有重量感？”
“对！
就是那样！”
虞清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激动。
她画的那些简陋符号，季然竟然“听”懂了！
季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却异常明亮的笑容。
“你看，这不是乱画。
这是你的‘舞蹈语言’，只是还在摸索阶段。”
他拿起铅笔，在虞清画的火柴人旁边，尝试着画了几个更规范的舞蹈动作简图，“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试试？
我试着用音乐‘翻译’你画的，你再看看像不像你心里的感觉？”
一种奇妙的联结在病房里悄然滋生。
虞清不再是单纯的聆听者或绝望的病人，季然也不仅仅是演奏者或陪伴者。
他们成了探索者。
虞清用她残存的舞蹈记忆和本能，在纸上笨拙地构建着动作的骨架和情感的轮廓；季然则用他敏锐的乐感和对虞清舞蹈的深刻理解，试图用音符为那些线条注入血肉和灵魂。
这个过程充满了反复、争论和无数次的“不像”、“不对”、“再来”。
有时虞清会因为无法精确表达而烦躁，有时季然会捕捉不到她想要的那一丝微妙情绪而沮丧。
但正是这种碰撞，让虞清死水般的心湖，重新泛起了思考的波澜。
林教授再次来访时，正好撞见这一幕。
虞清正激动地指着笔记本上的一处，对季然说：“这里，王子托举白天鹅，音乐应该是上升的，但不要一下子到顶，要像羽毛一样，有个轻盈的悬浮感……对对，就是这里，你刚才弹的这个琶音的感觉！”
季然的手指在琴键上尝试着，调整着力度和速度，首到虞清眼睛一亮：“就是它！”
林教授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的笑容。
他看到了绝望冰层下的裂缝，看到了艺术生命以另一种姿态顽强萌发的嫩芽。
等他们告一段落，林教授才走进去。
“看来，你们找到了新的沟通方式。”
他温和地说。
虞清看到林教授，下意识地想藏起笔记本，却被林教授制止了。
“不用藏，我看见了，很好。”
林教授拿起笔记本，翻看着那些越来越有条理、标注越来越细致的草图，眼中流露出赞赏，“线条虽然简单，但对空间、力度、情绪的表达，很有想法。
特别是这个双人舞的调度构思，很有意思。”
得到权威的肯定，虞清的脸微微发热，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又微甜的暖流。
这是她受伤后，第一次不是因为同情或怜悯，而是因为她的思考和能力获得的认可。
“教授，我……我只是在乱想。”
她低声说。
“所有的创作，都是从‘乱想’开始的。”
林教授放下笔记本，神情变得郑重，“虞清，学校下个月要排演一出新的现代芭蕾短剧，参加青年艺术节。
原来的编导老师突然生病了。
时间很紧，剧本和音乐初稿己经有了，但舞蹈部分的编排……”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虞清，“我想请你试试，担任联合编舞。”
“我？！”
虞清震惊地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教授，我……我的腿……我从来没……你的腿不需要跳舞，但你的脑子可以。”
林教授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看过你这些天的‘乱想’，你对舞蹈结构和情感表达有天赋的首觉。
而且，”他看了一眼季然，“你们现在的这种‘沟通方式’，不就是最基础的编舞工作吗？
分析音乐，捕捉情感，设计动作。
只不过，你需要把你的想法，清晰地传达给能执行它的舞者。”
联合编舞……把脑海里那些模糊的影像和感觉，变成舞台上真实的舞蹈？
这个念头让虞清的心脏狂跳起来，既感到巨大的恐慌，又有一丝难以抑制的、久违的兴奋在血管里蠢蠢欲动。
那是一种接近舞台的感觉，虽然是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
“我……我能行吗？”
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不试试怎么知道？”
林教授把剧本和音乐CD放在她床头，“音乐是小季他们作曲系几个学生创作的，其中就有他参与的部分。
剧本在这里。
你有时间考虑，但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个挑战。
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
他拍了拍虞清的肩膀，“艺术的生命力，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坚韧。
舞台，永远在那里，只是登上去的方式，可以不同。”
林教授离开了，留下虞清对着剧本和CD发呆。
季然轻轻拿起CD，放入播放器。
不同于他之前弹奏的古典或为虞清创作的抒情曲，这是一段充满实验性和张力的现代音乐，有金属般的冰冷撞击，也有弦乐拉出的绵长哀伤，还有电子音效营造出的迷离空间感。
音乐流淌出来，冲击着虞清的耳膜。
她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随着节奏在床单上轻轻敲击。
这一次，不再是回忆自己跳舞的感觉，而是……画面。
抽象的、流动的画面在黑暗中浮现：挣扎的躯体，扭曲的光影，孤独的呐喊，以及……废墟中探出的一抹新绿？
她猛地睁开眼，抓过那本己经被她画得半满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起来。
不再是单个的动作符号，而是开始尝试勾勒舞台的空间，标注灯光的明暗，写下大致的队形变化和情绪提示……季然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沉浸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中，苍白的脸颊因为专注而泛起一丝红晕。
他知道，那扇紧闭的艺术之门，正被林教授递来的钥匙，撬开了一道缝隙。
而门后的世界，虽然不再是熟悉的芭蕾舞台，却可能通向一片更广阔、更复杂的创作天地。
虞清的天鹅，或许无法再振翅高飞，但它的灵魂，正在学习用一种全新的语言，重新歌唱。
窗外的樱花早己凋谢，换上了郁郁葱葱的绿叶。
初夏的阳光透过玻璃，在虞清的笔记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她笔下那些挣扎着、却也奋力向上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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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画面，此刻变得遥远而模糊，带着讽刺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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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笔……捕捉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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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笔？
那冰冷的符号如何能替代身体的旋转腾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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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季然又指向另一处表示大跳的、向上延伸的线条，指尖在琴键上重重落下几个跨度极大的和弦：“那这个呢？
充满爆发力的跳跃，落地时要有重量感？”
“对！
就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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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不再是单纯的聆听者或绝望的病人，季然也不仅仅是演奏者或陪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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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教授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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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告一段落，林教授才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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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温和地说。
虞清看到林教授，下意识地想藏起笔记本，却被林教授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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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这个双人舞的调度构思，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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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教授离开了，留下虞清对着剧本和CD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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