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要向前看晓丽周晓梅热门小说阅读_好看的小说推荐完结活着就要向前看晓丽周晓梅

不知不觉，我就长到了十几岁。

周家湾的山水养人，也磨人。

风霜日头在我脸上没留下太多痕迹，爸妈的疼爱，哥姐的容让，倒是在我心里悄悄滋长出一种东西——骄傲。

没错，是骄傲。

不是城里小姐那种金贵的骄傲。

是我们山里人，在贫瘠土地上硬生生挺首脊梁骨，不肯轻易向人低头的那股劲儿。

这份骄傲，是全家用那点微薄的、却从不吝啬的爱意，一点一滴浇灌出来的。

我念书只念到三年级，家里实在供不起，也缺劳力。

但比起湾里许多大字不识的姑娘，我己经算“有墨水”的了。

我能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帮爸爸算卖山货的账；我能看懂大哥带回来的报纸标题，虽然内容多半懵懂；我能把《刘三姐》的山歌，唱得比溪水还清亮。

湾里的婶子们见了妈妈，总爱夸：“秀英啊，你家小妹是个人尖子，模样周正，脑瓜子又灵光，干活也麻利，将来不知哪家有福气娶回去哟！”

妈妈听了，脸上便浮起浅浅的笑纹，嘴里却谦虚：“哪里哪里，野丫头一个，不懂事。”

她们夸我，我心里是受用的。

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差，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甩起来像鞭子。

眼睛随妈妈，又大又亮，看人时总带着点不躲不闪的光。

力气也足，背篓里装满猪草，走山路不比那些半大小子慢。

更重要的是，我做事有股不服输的韧劲。

打猪草，我要打满我的小背篓；割麦子，我咬着牙也要跟上大人的趟儿；就连缝个补丁，我也要针脚细密匀称，不肯叫人笑话。

这份要强，让爸爸沉默的眼里偶尔闪过一丝赞许，也让妈妈在夜里替我揉着酸疼的肩膀时，轻轻叹气：“小妹啊，性子太刚强了，未必是福。”

家里的光景，在我长大的这些年里，像爬坡的老牛，缓慢地、艰难地往上挪动了一点。

大哥周建国到了娶亲的年纪。

他是个闷葫芦，但踏实肯干，模样周正，念书念到了初中，有文化，在村里口碑不错。

爸妈托媒人说了几回，最后定下了邻村陈家坳的姑娘，陈桂芬。

嫂嫂是大队书记的女儿，按说该是我们高攀了人家，但是架不住我哥长得俊啊，嫂嫂性格温温柔柔的，倒不是个刁钻的性子。

嫂嫂进门那天，是周家湾少有的热闹日子。

没有八抬大轿，只有几个本家叔伯抬着一顶简陋的竹滑竿。

桂芬嫂穿着新做的红褂子，低着头，被搀进贴着褪色“囍”字的土坯房门。

她个子不高，身板结实，圆脸盘，眉毛淡淡的，看人时眼神温顺得像初春化冻的溪水。

话不多，手脚却极勤快。

从第二天起，灶屋里的活计、院子里的洒扫、喂猪喂鸡，她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妈妈肩上的担子一下子轻省了不少。

嫂嫂性子温和，甚至有点怯懦。

因为哥哥对我的宠爱，嫂子对我也很是包容，桂芬嫂嫂的到来，像是给这个家注入了一股温吞的暖流，安稳，却也有些平淡。

真正在我心里掀起波澜的，是几年后大姐周晓芳出嫁。

大姐嫁得不远，就在山那边翻过去，走路大半个时辰的张家沟。

姐夫叫张建军，也是媒人介绍的。

相亲那天，他跟着他爸妈上门，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蹬着新布鞋。

人长得高高壮壮，国字脸，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看着是挺精神。

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爸妈看了很满意，说看着就老实本分，是个能过日子的。

姐姐当时也没说什么，脸颊飞着两团红晕，低着头绞着衣角。

婚事办得比大哥那会儿体面些，至少请了湾里几桌客，还扯了块红布给姐姐做了件新罩衫。

送亲那天，我作为小姨子也跟着去了张家沟。

张家的房子比我家稍宽敞些，也是土坯房，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张建军父母看着也和气。

鞭炮声中，大姐被簇拥着进了新房。

我看着她坐在贴着大红“囍”字的床边，穿着那件红罩衫，脸上涂了薄薄的胭脂，比平时更显娇俏。

那一刻，我觉得姐姐真好看，像山崖上开得最艳的映山红。

我以为姐姐从此就过上了好日子，像戏文里唱的“举案齐眉”、“夫唱妇随”。

然而，没过多久，姐姐回娘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每次回来，人看着就疲沓一分。

起初是隔半个月，后来十天，再后来，有时刚过六七天，她就拎着个小包袱回来了。

说是“回来看看家里”，“帮桂芬搭把手”。

她还是像从前一样，进门就卷起袖子干活，灶上灶下，屋里屋外，手脚麻利地拾掇。

帮妈妈做饭，帮桂芬嫂嫂喂猪，帮我缝补磨破的衣裳。

可她的眼睛不一样了。

从前那股泼辣鲜活的神采，像被山里的雾气蒙住了，变得有些木然，有些沉。

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不再像以前那样脆生生的。

妈妈心疼，拉着她的手问：“芳啊，在那边……建军待你好不？

公婆难为你不？”

姐姐总是勉强笑笑，眼神躲闪着：“好着呢，妈妈，都好。

建军老实，公婆也……也和气。

就是活计多，有点累。”

她把手从妈妈手里抽出来，又去搓洗盆里的衣服，搓得特别用力，水花西溅。

“那……那怎么看着瘦了？”

妈妈不放心，追着问。

“没有的事，妈妈，你看花眼了。”

大姐低下头，继续用力搓着。

有一次，她回来时，我眼尖地看到她脸上有一小块淤青，颜色发紫。

我惊叫起来：“姐，你脸咋了？”

她讪讪的苦笑了一下，声音有点发颤：“没……没啥，不小心摔的。”

可是摔跤怎么会摔到这里。

晚上，我们挤在一张床上。

黑暗中，我忍不住小声问她：“姐，张建军……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姐姐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

山风刮过屋顶的茅草，发出呜呜的声响。

黑暗中，我听到她压抑的长叹一声。

“小妹…过日子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不堪，“成了亲，就是人家的人了。

日子……总得过下去。

都是命。”

“命？”

我猛地坐起来，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凭啥是命？

他打你，你就不会跑？

不会告诉爸妈？

告诉大哥？”

“告诉？”

姐姐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绝望的凄惶，“告诉有啥用？

爸妈能管我一辈子？

大哥能去张家沟打他一顿？

打了之后呢？

我还得回去过……再说，离了婚的女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咱家的脸往哪搁？

…”她的声音低下去。

“那也不能……”我气得浑身发抖，可后面的话却堵在喉咙里。

姐姐的无奈是真实的，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

湾里那些离了婚或死了男人的女人过的什么日子，我不是没见过。

白眼，闲话，甚至更不堪的骚扰。

还有爸妈的脸面，大哥在村里的名声……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像一张巨大的网，沉重地压在姐姐身上。

“睡吧，小妹。”

姐姐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你还小，不懂。

姑娘家，能嫁个不打老婆的，就算烧高香了……”她的话没说完，便止住了话头。

我躺回去，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

屋外，山风还在呜咽，我紧紧攥着被角，指甲掐进了掌心。

姐姐那木然疲惫的眼睛，脸上刺眼的淤青，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骄傲的心上。

姐姐的眼泪和伤痕，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原来，一个姑娘家，无论在家里如何金贵，一旦嫁了人，命运就可能像山里的藤蔓，牢牢地缠在另一个男人手里，是好是歹，全凭运气。

而所谓的“命”，就是让你打落牙齿和血吞，连哭都不能大声。

那份从小被宠出来的骄傲，第一次尝到了苦涩和恐惧的滋味。

它没有熄灭，反而在心底烧起了一股无名火，烧得我胸口发闷，烧得我更加不甘。

我不要像姐姐那样！

我不要认那个狗屁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