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停在乙方签名栏的上方，像断头台上迟迟不肯落下的铡刀。
照片上顾清温润的笑容，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林予安的眼底，将最后一丝侥幸和尊严也彻底戳破。
原来如此。
原来陆沉舟眼中那评估物品般的冰冷，并非错觉。
他不是在雇佣一个助理，而是在挑选一件替代品，一件需要被重新打磨、塑造成另一个灵魂的容器——一个名叫顾清的、己经死去的灵魂的容器。
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屈辱让林予安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隔绝那张与自己相似却无比刺眼的笑脸。
然而，母亲苍白憔悴、呼吸微弱的模样却更加清晰地占据了脑海。
那沉重的呼吸机声，仿佛就在耳边回响。
“签，她活。”
“不签…明天上午十点之后…”陆沉舟低沉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中回荡。
窗外的暴雨声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他的神经末梢。
没有选择了。
从来就没有。
尊严？
自我？
在母亲的生命面前，轻如鸿毛。
林予安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水般的麻木和绝望。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颤抖的手指，让笔尖重重地落在签名栏上。
笔尖划过昂贵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却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林予安”，三个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也埋葬了他作为“林予安”的未来。
最后一笔落下，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骨头，虚脱般晃了一下。
那份沉重的契约，连同那张刺眼的照片，被陈深面无表情地收走，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份普通的商业文件。
“很好。”
陆沉舟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林予安完全笼罩。
“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了。
陈深，带他去‘归栖’。”
“是，陆先生。”
陈深躬身，然后转向林予安，做了个“请”的手势，“林先生，请跟我来。”
林予安浑浑噩噩地跟着陈深，再次踏入冰冷的暴雨中。
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等待着。
他钻进车里，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冻土的万分之一。
车子启动，驶离灯火辉煌的“云巅”，驶向城市深处一个未知的方向——一个名为“归栖”的囚笼。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守卫森严、环境极其幽静的顶级豪宅区。
厚重的雕花铁门无声滑开，车子沿着绿树掩映的私密车道前行，最终停在一栋极具现代设计感、线条冷硬、灯火通明的巨大别墅前。
这就是“归栖”——陆沉舟的私人领域，也将是林予安未来不知多久的牢笼。
没有欢迎，没有寒暄。
陈深带着他穿过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回音的大厅，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惨白的光。
旋转楼梯如同盘旋的巨蛇，通往未知的上层空间。
别墅内部装修奢华却冰冷，巨大的落地窗映照着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夜，更添几分疏离和压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木材、皮革和……一种近乎无菌的洁净气息，没有一丝烟火气，更没有“家”的温度。
“你的房间在二楼东侧。”
陈深的声音在空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陆先生不喜欢等待。
给你十分钟时间收拾自己，然后去书房见他。”
他推开一扇厚重的房门。
房间很大，比林予安之前租住的整个房子都要大。
装修风格是极致的简约与冷硬，黑白灰的主色调，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被雨水冲刷的露台。
一张宽大的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再无多余陈设。
房间里的一切都崭新得没有一丝人气，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酒店套房样板间，冰冷而陌生。
“你的行李，稍后会有人送来。
现在，请立刻去盥洗室清理干净。
陆先生有洁癖，不喜欢湿漉和……狼狈。”
陈深的目光扫过林予安依旧滴水的头发和湿透的廉价衣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他指了指房间内自带的豪华盥洗室，然后退后一步，如同一个沉默的监工，站在门口。
屈辱感再次汹涌而来。
林予安咬紧牙关，低着头，快步走进盥洗室，反手关上了门。
隔绝了陈深那毫无感情的目光，他背靠着冰冷的磨砂玻璃门，身体才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自己的脸，试图冲掉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绝望，更想冲掉那个叫“顾清”的影子和自己签下的卖身契。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湿漉、写满惊惶和屈辱的脸。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林予安”这个人，或许真的己经死了。
十分钟后，林予安穿着房间里早己准备好的、同样质地精良却尺寸完全不合身的崭新浴袍，湿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被陈深带到了书房门口。
他的旧衣服，连同他最后一点与过去相关的凭证，都被无声地收走了。
陈深敲了敲门。
“进。”
陆沉舟低沉的声音传来。
书房比卧室更加空旷威严。
巨大的深色实木书桌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柜，陈列着各种厚重的书籍和艺术品。
陆沉舟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没有在处理文件，只是端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无边的雨夜。
听到他们进来，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林予安身上，带着审视。
那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湿漉的头发，最后定格在他身上那件明显大了一号、显得空空荡荡的浴袍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份“狼狈”依旧不满。
“过来。”
陆沉舟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压。
林予安的心脏骤然缩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僵硬地挪动脚步，走到书桌前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低垂着头，不敢与那冰冷的视线对视。
“抬起头。”
命令不容置疑。
林予安被迫抬起头，目光却依旧躲闪，只敢落在陆沉舟昂贵的西装袖口上。
“看着我。”
陆沉舟的声音更冷了一分。
林予安的身体微微一颤，终于鼓起一点微弱的勇气，抬眼看向陆沉舟。
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刚购入的、需要调试的艺术品。
陆沉舟没有说话，只是从书桌的抽屉里，再次拿出了那张顾清的照片。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照片，将其竖立起来，正对着林予安的脸。
“看清楚他。”
陆沉舟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指令意味，“看清楚他的笑容。”
林予安的目光被迫聚焦在照片上。
顾清的笑容温润、干净，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和暖意，像春日里最和煦的阳光。
那是林予安从未拥有过，也永远无法模仿出的温暖。
“现在，”陆沉舟的视线像冰冷的镊子，紧紧锁住林予安僵硬的脸部肌肉，“笑。
像他一样笑。”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时钟的滴答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林予安的大脑一片空白。
笑？
像照片上那个人一样笑？
在经历了被当作商品评估、签下卖身契、被押送进冰冷的金丝牢笼、像物品一样被清理干净之后，在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几乎将他压垮的此刻…他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像是被冻僵了，完全不听使唤。
他试图牵动嘴角，但那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扯出的弧度比哭还要难看，眼神里只有无法掩饰的惊惶、痛苦和麻木。
“不对。”
陆沉舟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明显的不悦，像冰锥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他站起身，强大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几步就走到林予安面前。
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他，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灼烧着他的皮肤。
“不是这种哭丧脸！
是笑！
温暖的、干净的、像他一样的笑！”
陆沉舟的耐心似乎极其有限。
他伸出两根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捏住林予安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更近地面向那张照片。
指尖的力道很大，捏得林予安骨头生疼。
“看着照片！
模仿他！”
陆沉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痛苦？
仿佛林予安无法模仿的笑容，正在残忍地提醒他，照片里的人再也回不来了这个事实。
他捏着林予安下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另一只手甚至有些失控地指向照片上顾清的唇角，“这里！
嘴角上扬的弧度！
眼神！
要像有光一样！”
林予安被迫近距离地、无比清晰地面对着顾清那温润的笑脸，屈辱和痛苦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下颌传来的剧痛让他生理性地涌上泪水，又被死死憋住。
他像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在陆沉舟冰冷手指的钳制和灼人的目光逼迫下，艰难地、极其不自然地再次扯动嘴角。
这一次，他努力想弯起眼睛，想象那所谓的“光”，可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只有被泪水浸湿的、破碎的绝望和屈辱的光芒在闪烁。
“废物！”
陆沉舟似乎被林予安眼中那无法模仿的、属于林予安本身的绝望光芒刺痛了，他猛地甩开手，力道之大让林予安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陆沉舟烦躁地转过身，背对着林予安，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抓起桌上的酒杯，狠狠灌了一大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滚回你的房间！
今晚不许吃饭！
对着镜子练！
练到能笑出来为止！”
陈深立刻上前一步，无声地示意林予安离开。
林予安捂着剧痛的下颌，那里己经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他最后看了一眼陆沉舟冰冷的背影，还有书桌上那张刺眼的照片，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麻木。
他像个被宣判了罪行的囚徒，在陈深的“护送”下，一步步挪回那个冰冷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
他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窗外，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个世界。
陆沉舟最后那句压抑着痛苦和怒火的“废物”，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耳边。
还有他失控捏住自己下巴时，那眼中一闪而过的…疯狂与脆弱？
那个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陆沉舟，内心深处，是否也藏着一个被顾清之死撕裂的、痛苦不堪的灵魂？
而自己这个拙劣的“模仿者”，是否正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他极力掩藏的、最不能示人的伤口？
** 这个念头荒谬地闪过，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林予安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无声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打湿了那件不合身的、象征着囚徒身份的浴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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