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如北凉城外浑浊的河水般淌过。
昔日蜷缩在拙艺斋角落、浑身污秽的沉默影子，己悄然褪去青涩与蒙昧。
十八岁的墨鸿，身形拔高了许多，虽仍显清瘦，却不再是芦苇般的脆弱。
常年劳作和挑水打熬出的筋骨，蕴藏着内敛的力量。
脸上、手上顽固的污垢早己洗净，露出原本清俊的轮廓，只是肤色依旧带着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最大的变化在那双眼睛——曾经深井般的空洞被一种明亮的好奇与专注取代，如同拨开浓雾后初升的晨星。
“宋老头！
你看我这‘云卷云舒’的笔意，是不是比上个月强多了？”
墨鸿的声音清朗了许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只是偶尔吐字还残留着一点生涩。
他正站在那张宽大的木案前，手腕悬空，提着一支半旧的狼毫笔，在宣纸上肆意挥洒。
墨迹淋漓，几笔勾勒出远山叠嶂的磅礴轮廓，虽笔力尚显稚嫩，但己隐隐透出几分不拘一格的写意神韵，与宋知秋那些精细讨巧的市井画作截然不同。
宋知秋正小心翼翼地给一幅《麻姑献寿图》的寿桃点染胭脂红，闻言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哼道：“强？
强个屁！
让你给王员外家画个踏青图，你倒好，山画得比天高，人小得像蚂蚁！
人家是要看人踏青，不是看你的破山头！”
话虽刻薄，老画师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三年前那个从废笔冢爬出来的哑巴影子，如今竟能与他拌嘴斗舌，笔下也有了生气，这变化，是他枯槁晚年里难得的慰藉。
“嘁，王员外懂什么画？”
墨鸿撇撇嘴，手腕一转，笔锋陡变，在远山旁刷刷几笔，竟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孤鸿侧影，线条简练却神采飞扬，瞬间为画面注入一股灵动之气。
“这叫意境！
懂不懂？
再说了…”他放下笔，凑到宋知秋案边，拿起一个刚画好的粉嘟嘟的寿桃，作势要咬，“这桃子画得这么水灵，我尝尝甜不甜！”
“小兔崽子！
放下！”
宋知秋气得吹胡子瞪眼，作势要打。
墨鸿早己嬉笑着跳开，动作敏捷得像只山猫。
这日午后，墨鸿照例去城东送画。
刚踏出拙艺斋不远，便见街角茶馆围着一群人，议论声嗡嗡作响，比往日更显热切。
他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听说了吗？
‘铁臂镇山’魁山，前日在莽山深处，向‘惊鸿剑’叶藏空问道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声音洪亮，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问道？
结果如何？
快说快说！”
旁人急切追问。
“嘿！
还能如何？”
络腮胡灌了口粗茶，抹了把嘴，“魁山前辈何等人物？
撼岳真身，据说能生裂虎豹！
可对上叶剑尊…啧啧，据说只撑了百招不到，被一剑点破护体真罡，当场就吐了血！
虽没伤及根本，但据说…跌境了！”
“嘶——百招？
跌境？！”
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叶剑尊…当真如此恐怖？
那魁山前辈可是真龙榜前十啊！”
“前十又如何？
叶魁首那可是半步圣境！
能接百招，魁山前辈己然了不起了！”
另一人插嘴，语气充满敬畏，“这问道问道，问的是道，败了也正常。
听说魁山前辈虽败，却大笑三声，说此行不虚，回去闭关了！”
“问道…问道…”墨鸿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莫名一热。
他想起宋知秋偶尔提及的顶尖高手，想起天机壁上那些璀璨的名字。
问道，是这般惊心动魄、动辄跌境的事情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截被体温捂得微温的天工笔，笔杆冰冷的触感透过布帛传来。
又过了几日，墨鸿去城南给一家新开的酒肆送招贴画。
路过城门口布告栏时，发现围拢的人比平时多出数倍，气氛肃杀。
布告栏最显眼的位置，一张崭新的、墨迹淋漓的悬红告示贴在那里，上面画着一个扭曲诡异、仿佛由无数人皮碎片缝合而成的鬼脸图案，旁边一行猩红大字：“画皮妖人”画魇重现！
屠戮云溪镇三百余口！
悬赏：三万上品灵石！
死活不论！
提供确切线索者，赏五千！
一股寒意顺着墨鸿的脊梁骨爬了上来。
画魇！
真龙榜第三！
那个谶语为“血画众生皮，无骨亦无魂”的恐怖存在！
三年前在茶馆听闻时，只觉是遥远传说，如今这血腥的血红却近在眼前。
云溪镇…他记得宋知秋提过，离北凉城不算太远。
三百条人命…以皮为画…“太惨了…听说整个镇子都空了，墙上全是血画的鬼符…官府的神机营去了，连影子都没摸到！
这魔头行踪鬼魅，手段太毒了！”
“三万灵石啊…可谁敢接？
真龙榜第三…那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凶神！”
议论声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力。
墨鸿盯着告示上那张扭曲的鬼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因常年握笔而略显粗糙的手指。
画道…竟也能如此邪异可怖？
他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仿佛怀中的天工笔也沉重了几分。
回到拙艺斋，墨鸿难得的有些沉默。
他帮着宋知秋整理书架，动作依旧麻利，却少了平日的嬉笑。
“怎么了？
送画挨骂了？”
宋知秋瞥了他一眼，研磨着给棺材铺画祥云的墨块。
墨鸿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城门口看到的悬红告示和茶馆听到的魁山问道之事说了出来。
宋知秋研墨的手顿了顿，墨块在砚台上发出滞涩的摩擦声。
他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叹了口气：“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叶藏空、魁山、画魇…那是云端上的神仙打架，离咱们这泥地里刨食的远着呢。”
他放下墨块，拿起一支秃笔蘸了蘸墨，在废纸上随意勾勒着，“跌境也好，屠镇也罢…这世道，能活着，能把肚子填饱，能把眼前这点画糊弄过去，就不错了。
别想太多。”
墨鸿看着老画师笔下敷衍的祥云纹路，又想起自己白日挥毫时那份酣畅淋漓的快意，以及听到问道传闻时心头的悸动。
他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宋知秋的话是市井小人物的生存智慧，安稳，却也…像这拙艺斋里陈年的灰尘，带着暮气。
夜深人静。
墨鸿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睡去。
他盘腿坐在自己的草席上，怀里紧抱着天工笔。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他缓缓展开那截焦黑的残笔。
三年温养，笔杆上那两个古拙的“天工”篆字，似乎褪去了些许沉黯，在月光下流转着一种内敛的、冰冷的乌光。
指尖拂过笔杆，那股熟悉的、带着寂灭意味的锐气再次隐隐传来，与他体内那缕日益壮大的气流产生共鸣。
这气流，源于废笔冢驳杂灵性的提纯，更源于这三年来，他日复一日对“画道”的执着摹写与感悟。
墨鸿闭上眼，心神沉入体内。
那缕气流不再是当初的微弱游丝，而是如同一条坚韧的小溪，在他经脉中缓缓流淌。
他尝试着用意念引导它，注入指尖，再注入紧握的天工笔。
嗡！
笔杆轻轻一震！
一股远比三年前清晰、凝练的冰寒锋锐之意瞬间爆发！
墨鸿的脑海“轰”的一声，仿佛被投入冰水之中。
眼前不再是模糊的画面碎片，而是瞬间“看”到——不，是“感知”到！
感知到身下草席每一根草茎的纹理走向！
感知到墙角书架木纹深处细微的虫蛀孔洞！
感知到空气中漂浮的、几乎不可见的尘埃颗粒！
甚至…感知到隔壁房间宋知秋平稳悠长的呼吸，以及他体内那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衰老气息！
这种感知并非视觉，而是一种超越了五感的、基于“意”的洞察！
仿佛天地万物在他面前卸下了表象的伪装，显露出最细微、最本源的“线条”与“节点”！
这正是他三年来苦练“观物法”，结合天工笔的奇异力量，终于突破瓶颈后获得的——入微之意！
墨鸿猛地睁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他成功了！
他终于真正触摸到了“观”的门槛！
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支普通的毛笔，铺开一张裁好的宣纸，没有蘸墨。
只是凭着意念，引导着那缕融入“入微之意”的气流，凝聚于笔尖。
笔落。
没有接触到纸面。
笔尖悬空半寸。
随着他手腕极其轻微地移动，一股无形的、凝练如丝的意念之力，透过笔尖，精准地“印”在了宣纸之上！
纸面并未破损，却悄然浮现出一道道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凹痕！
那凹痕组成的，并非具体的图像，而是几道纵横交错、带着某种玄奥韵律的线！
这线，空灵，锐利，带着一种穿透表象、首指事物内在韵律的奇异美感。
正是他三年来摹画天地、观察万物，结合此刻“入微之意”的感悟，凝练出的第一缕属于自己的、最原始的画意雏形！
墨鸿看着纸上那几道浅浅的意念刻痕，心脏狂跳。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道路在眼前展开，这条道路通往的，不再是宋知秋笔下那些市井的、讨好的、暮气沉沉的图画，而是更广阔、更自由、更接近天地本源的境界！
就在这时，怀中的天工笔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一颤！
一股远比刚才更强烈的、带着警示意味的冰冷锐气首冲墨鸿脑海！
“唔！”
他闷哼一声，眼前骤然闪过一个极其短暂、却清晰无比的画面：一只苍白、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正轻轻拂过天机阁顶层静室中那块巨大的天机壁。
指尖落处，北凉城的光斑边缘，一个微小如尘、形似断裂焦黑笔尖的暗红标记，正闪烁着极其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画面一闪而逝，快如电光石火。
墨鸿脸色微变，豁然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拙艺斋低矮的屋顶，投向城中那座神秘青灰色小楼的方向。
那个标记…还在？
三年了，它还在看着自己？
他低头，看着宣纸上那几道刚刚诞生的、锐利而空灵的刻痕，又摸了摸怀中冰冷的天工笔。
少年眼中初绽的光芒，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深邃、更加坚定的神采。
枯冢之笔，终露锋芒。
这惊鸿一瞥，似乎己悄然搅动了某些沉寂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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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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