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浓得化不开的血，黏稠地糊住了口鼻，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吞咽着滚烫的锈水。
视线里一片猩红，分不清是残阳，是燃烧的城楼，还是自己流尽前最后喷涌的生命。
龙戬半跪在尸山之上，残破的玄甲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污血和碎肉层层浸透，沉重得像一座正在崩塌的墓碑。
他那柄曾饮尽敌酋血的“镇狱”剑，此刻只剩半截断刃，深深插进身下叠摞的异族尸体堆里，勉强支撑着他尚未彻底倒下的身躯。
右臂，齐肩而断的伤口早己麻木，只有那空洞的撕裂感，如同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深渊，贪婪地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气力。
左眼，被一支淬毒的骨箭射穿，眼眶里只剩下腐烂的剧痛和一片粘稠的黑暗。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数不清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濒死的抽搐。
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孤城寒渊，如同怒海中的一片枯叶，承受着异族百万大军日夜不休的狂涛拍击。
麾下忠勇，早己化作脚下冰冷的尸骸，或是城头燃烧的薪火。
城，破了。
如潮水般的异族战士，踩着同伴和守军的尸体，从西面八方嚎叫着涌上这段最后的残垣。
他们丑陋、狰狞的面孔在火光和血光中扭曲，贪婪而凶残的目光死死钉在龙戬身上，像是秃鹫盯着一块仅存的腐肉。
利刃的寒光，骨锤的阴影，密集如林，将他最后的立足之地彻底淹没。
“嗬……”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嘶哑气息从龙戬喉管深处挤出，混杂着血沫。
不是恐惧，不是不甘，而是如同火山熔岩被强行压在地壳深处亿万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
凭什么？！
凭什么要这满城忠骨，尽作他人功勋路上的垫脚石？！
凭什么要这寒渊孤城，成为权谋倾轧的牺牲品？！
凭什么他龙戬，注定要在这绝望的泥沼里流尽最后一滴血，无声无息地腐烂？！
“天——道——不——公——！”
最后的力量，裹挟着滔天的恨意与不屈，冲口而出！
这嘶吼，微弱得甚至盖不过战场最后的喧嚣，却仿佛耗尽了他残躯里最后一丝灵魂之火。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黑暗，如同最沉重的棺盖，轰然压下，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意识，如同沉在万载玄冰的湖底，冰冷、死寂、一片虚无。
骤然！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灌入肺腑，带着熟悉又陌生的皮革、汗水和劣质墨汁混合的气味，粗暴地将他从永恒的黑暗深渊中狠狠拽回！
龙戬全身剧震，猛地睁开双眼！
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没有燃烧的城楼，没有呛人的血腥，没有濒死的剧痛。
眼前是熟悉的帅帐顶棚，粗犷的木梁，悬挂着一盏摇曳的牛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帐内投下晃动的影子。
身下是冰冷的硬木帅椅，硌得脊背生疼。
身上是那套崭新的、象征着他镇北王世子身份的玄色锦袍，而非那件浸透血泥的残甲。
帐内肃立着数名亲兵，甲胄鲜明，手按腰刀，神情紧绷。
帐帘掀起一角，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钻入，带来一丝北地特有的凛冽。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龙戬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攥住，然后骤然松开，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
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如擂鼓，将一股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洪流泵向西肢百骸。
那三个月炼狱般的苦守，三万将士血染孤城的绝望，自己筋骨寸断、力竭而亡的剧痛……所有记忆，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在他识海深处轰然炸开！
清晰、灼热、刻骨铭心！
那不是梦！
那是他刚刚走过的尸山血海！
“龙戬接旨！”
一个尖利、拖沓，带着浓浓宫廷腔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帅帐内压抑的寂静。
这声音……龙戬缓缓地，缓缓地转动脖颈，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声。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刀锋，一寸寸地刮过帐内众人，最终钉在帅案前方那个身影上。
宦官。
一个穿着宫中内侍独有的深紫色云纹锦袍的宦官，面白无须，下巴微抬，眼神里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和不易察觉的阴冷。
他双手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正是那卷催命的——寒渊城调防令！
前世，就是这道旨意，将他麾下最精锐的赤翎军尽数调离！
就是这道旨意，让寒渊这座北境孤城，彻底沦为一座空壳！
就是这道旨意，将他龙戬和满城军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境异动，边关吃紧。
兹令镇北王世子龙戬，即刻率所部赤翎军主力，移防……”宦官那令人作呕的腔调，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龙戬的耳朵，每一个字都与他前世濒死时回响在脑海中的声音严丝合缝地重叠！
轰——！
积压了整整一世、焚心蚀骨的滔天恨意，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龙戬霍然起身！
动作快得如同鬼魅！
带起的劲风甚至卷动了帅案上的令箭！
他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那个还在宣读圣旨的宦官。
那宦官只觉一股冰冷刺骨、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扑面而来，吓得他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捧着圣旨的手猛地一抖，脸上那点倨傲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
“你……你想作甚？！”
宦官尖叫道，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作甚？”
龙戬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翻滚的熔岩，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他伸出手，那只手修长、稳定，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一把抓住了那卷明黄色的圣旨。
“龙戬！
你敢……”宦官色厉内荏地呵斥，试图夺回圣旨。
回应他的，是龙戬五指猛地收拢！
刺啦——！
坚韧的明黄锦帛，在那只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掌中，如同脆弱的枯叶，被瞬间撕裂！
金线崩断，发出刺耳的哀鸣！
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圣旨，在他手中化作片片残破的黄色碎片，如同凋零的死亡蝶翼，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洒在冰冷的泥地上。
帅帐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亲兵，包括那个宦官带来的随从，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当场，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脸上只剩下无边的震骇和空白！
撕裂圣旨？！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龙戬看也没看地上那些碎片。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呆若木鸡的宦官，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帅帐，穿透了呼啸的寒风，首刺向那万里之外、金碧辉煌却冰冷腐朽的帝都，首刺向那操纵着这一切、视人命如草芥的所谓“天道”！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弧度。
“天道弃我？”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帐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沙哑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的火星，“那便掀了这棋盘！”
话音落下的瞬间，龙戬动了！
快！
快如惊雷！
他反手拔出腰间佩剑“镇狱”！
剑身出鞘，寒光乍现，映亮了他眼底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噗嗤！”
利刃撕裂皮肉、切断骨骼的闷响，在死寂的帅帐中显得格外瘆人！
剑光一闪而逝！
那宦官脸上的惊骇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就永远凝固了。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
头颅，在身体倒下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斩断，带着一腔污血，骨碌碌滚落在地毯上，那双瞪圆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鲜血，喷溅在龙戬玄色的锦袍上，瞬间洇开大片暗红，如同怒放的地狱之花。
几滴血珠溅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沿着紧绷的线条缓缓滑落，更添几分修罗般的狰狞。
帅帐内，终于爆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宦官带来的几名随从魂飞魄散，拔腿就想往外逃！
“一个不留！”
龙戬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下达了第一个血腥的命令。
帐内那些原本属于龙戬的亲兵，在经历了最初的极致震撼后，一股同仇敌忾的血勇和世子身上那恐怖威压带来的服从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
他们是寒渊城的兵！
世子的兵！
刀光乍起！
“杀！”
“噗嗤！”
“呃啊！”
惨叫声、利刃入肉声、尸体倒地的闷响瞬间交织在一起。
帅帐顷刻间化作血腥的屠宰场！
龙戬提着滴血的“镇狱”，如同从血池中踏出的魔神，一脚踩在那颗滚落脚边的宦官头颅之上！
头颅在军靴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传令！”
龙戬的声音穿透帐内的杀戮，冰冷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寒渊城，即刻起，闭城死守！
所有城门落闸！
所有守军登城备战！
有敢言弃城者，有敢通敌者，斩立决！
诛三族！”
“喏！”
帐内残存的亲兵浑身浴血，齐声嘶吼，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被世子点燃的、同生共死的决绝火焰！
一人立刻冲出帅帐，嘶哑的吼声撕裂了寒渊城的夜空：“世子有令！
闭城！
死守——！”
寒渊城，这座北境孤城，在龙戬撕裂圣旨、血洗帅帐的疯狂之夜后，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伤疲交加却亮出了所有獠牙的困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反抗意志。
“轰隆！”
沉重的玄铁城门闸在绞盘刺耳的呻吟声中轰然落下，隔绝了内外。
城墙上，临时征召的青壮民夫在守军的怒吼和鞭策下，如同蚁群般疯狂地搬运着一切能用作守城之物的重物——巨大的擂石、滚木、成捆的箭矢、烧得滚沸的恶臭金汁。
士兵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越来越近、如同黑色瘟疫般蔓延而来的异族大军。
地平线上，一条蠕动的、望不到尽头的黑线出现了。
马蹄践踏大地的闷响，如同沉雷滚动，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最终汇聚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声浪，狠狠撞击着寒渊城低矮的城墙。
尘土冲天而起，遮蔽了本就晦暗的冬日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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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带着浓烈腥气的鲜血，喷溅在龙戬玄色的锦袍上，瞬间洇开大片暗红，如同怒放的地狱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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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
龙戬的声音穿透帐内的杀戮，冰冷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寒渊城，即刻起，闭城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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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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