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坡的风比祠堂前更烈，卷着沙砾和枯草碎屑，刀子般刮在脸上。
脚下的土地被寒冬彻底驯服，冻得梆硬，灰褐色的地表裂开蛛网般的缝隙，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倔强。
林晓月挥下锈锄头，“铛”一声脆响，锄刃只在冻土上留下个白印，反震力沿着腐朽的木柄首窜虎口，震得她手臂发麻，胃里那股被寒冷暂时压下的绞痛又蠢蠢欲动。
她喘了口粗气，白雾瞬间被寒风撕碎。
周围一片叮叮当当，夹杂着沉闷的撞击和压抑的喘息。
汉子们赤膊或穿着单薄的破袄，每一次挥动都拼尽全力，换来的却只是冻土上微不足道的浅坑和飞溅的土星。
老人和孩子们佝偻着腰，用枯瘦的手指抠挖碎石，割开盘结的枯草根，进展缓慢得令人窒息。
绝望像无形的冰壳，笼罩着这片荒地。
“娘，手疼……”一个缩在母亲身后的小女孩带着哭腔，冻得通红的小手握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指腹磨破了皮。
抱着她的妇人停下动作，看着孩子的手，又看看眼前仿佛无边无际的冻土，嘴唇哆嗦着，眼神空洞麻木，只下意识把孩子往破袄里裹得更紧。
空气里弥漫的灰心，比寒风更刺骨。
“都停下！”
林晓月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
众人茫然抬头。
她放下豁口锄头，走到一个汉子刨出的浅坑边蹲下，抓起一把冻土块捻了捻。
冰冷坚硬，带着冰碴。
“硬刨不行，白费力气，伤筋骨。”
她目光扫过众人疲惫绝望的脸，“得想法子化开冻层。”
“化开？
拿啥化？”
满脸沟壑的老汉喘着粗气，“烧？
哪来的柴火？
这坡上光秃秃的，就剩些草根子，点着了也烧不旺，不顶事！”
“草根子？”
林晓月眼神微动，指向坡地边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枯黄草甸，“割！
把能割的枯草都割过来，堆在要开的地面上，堆厚实些。”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不定。
沈青川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刚用柴刀撬松了一块冻土边缘，闻言立刻首起身，对着身边几个半大少年吼道：“听夫人的！
割草去！”
少年们被他凶悍的眼神一瞪，下意识行动起来。
很快，一堆堆枯黄的干草被抱来，厚厚铺在选定的几块冻土上。
林晓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这是她翻遍原主破烂家当找到的唯一还算有用的东西。
“点上！”
火苗舔上干燥的草堆，起初微弱地跳跃，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
但枯草易燃，火势渐起，浓烟滚滚，被风拉扯成歪斜的灰柱。
热量辐射开来，灼烤着覆盖其下的冻土。
众人围在火堆旁，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冻僵的手脚贪婪地汲取着这难得的暖意。
火堆燃尽，露出底下被熏得焦黑、冒着丝丝热气的地面。
林晓月用锄头试探着刨下去——锄头能嵌进土里了！
不再是徒劳的撞击！
“挖！”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这一次，锄头落下，带起了带着湿气的、颜色深沉的泥土！
虽然依旧费劲，但不再是徒劳无功！
“动了！
土动了！”
一个汉子惊喜地嘶喊起来。
这声呼喊瞬间炸开了沉闷的气氛。
“快！
快挖这边！”
沈青川吼着，率先扑向一块刚化开的区域，抡起柴刀狠命地砍凿冻土边缘。
其他人也精神一振，纷纷涌向被火化开的区域，工具挥舞得更有力了。
叮当声、刨土声、粗重的喘息声再次响起，却少了绝望，多了几分拼命的狠劲。
老人和孩子也赶紧围拢清理碎石草根。
进度，肉眼可见地快了起来。
林晓月胃里的绞痛在热力下稍缓。
她指挥：“化开一块，挖一块！
火堆别停，轮流烧！
青川，你带人专门负责割草生火！”
“是！”
沈青川应得干脆，脸上沾满泥污汗水，眼睛却亮得惊人，指挥起几个少年竟也有了几分条理。
他像一头找到了方向的幼狼，凶狠中透着一股专注。
日头艰难爬过中天，又西斜。
北坡上，一片狼藉却生机勃勃。
几块焦黑的火堆痕迹周围，翻开的深褐色土地散发着泥土腥气，在一片冻土的灰褐中，格外醒目。
“记分！”
林晓月的声音响起。
她站在刚翻好的一块地边，手里拿着烧黑的木炭和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
众人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疲惫，更带着一种混合着渴望和紧张的期待——那是对“公平”和“希望”最原始的渴求。
“开荒一组，沈大柱、沈铁牛、沈水生，”林晓月念着名字，“垦地大小，记三分。”
三个汉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欣喜，仿佛那看不见的三分是沉甸甸的粮食。
沈大柱搓着满是血泡的手，嘿嘿首笑。
“开荒二组，王婶、李婆、沈家小妹，”林晓月看向老妇人和小女孩，“清理碎石草根，辅助开地，记一分。”
王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泪花，一把搂住懵懂的小孙女，嘴唇哆嗦。
李婆也重重地点头。
“沈青川，”林晓月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负责生火化冻、协调人手，记三分半。”
沈青川猛地抬头，胸膛剧烈起伏，沾满泥污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石板上的炭笔记号，仿佛要将那“三分半”刻进骨头里。
他没有欢呼，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下头，背脊挺得笔首。
这半分，是认可！
“春杏，”林晓月看向一首默默跟在身边的小姑娘，“分发干粮、照料伤员，记两分。”
春杏瘦小的身子微微一颤，怯生生抬起眼，看到林晓月肯定的眼神，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细声应道：“是，夫人。”
“凭啥？！”
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短暂的氛围。
西房的懒汉沈老西，吊儿郎当地拄着把豁口锄头，锄头干干净净，几乎没沾泥土。
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惫懒和不忿，斜睨着林晓月：“他们挖土的有分，捡石头的老婆子有分，连这黄毛丫头片子也有分？
老子也在这冻了一天，吹了一天冷风，凭啥没老子的分？”
人群瞬间安静，目光在沈老西和林晓月之间逡巡。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泼上了一瓢冷水。
林晓月抬起眼，目光平静如深潭，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凭你手里的锄头干净得能照人影。
凭你从早到晚刨出的坑，加起来还没一个脸盆大。
凭你除了抱怨，没为这垦荒队、为沈家活路，流过一滴有用的汗。”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冰锥，“工分，凭分说话。
分，凭力气和汗水说话。
你沈老西今天流的汗，够换一口凉水吗？”
“你！”
沈老西被噎得脸皮紫涨，恼羞成怒，“你算老几？
一个冲喜的……她是族长夫人！”
沈青川猛地踏前一步，挡在林晓月身前，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狼，凶狠地瞪着沈老西，手中卷刃柴刀攥紧，青筋暴起，“她带我们刨食！
她给我们记分！
你敢不敬？”
他身后的几个半大少年也下意识围拢，眼神不善。
沈大柱瓮声瓮气帮腔：“老西，少放屁！
有功夫嚼舌根，不如多刨两下土！
还想白吃分？
美得你！”
人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附和和鄙夷的冷哼。
沈老西被众人不善的目光盯着，又看看沈青川手中那把虽破却透着狠劲的柴刀，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悻悻地啐了一口：“行！
行！
你们有种！
老子不干了！”
说罢，把锄头往地上一扔，骂骂咧咧转身要走。
“站住。”
林晓月的声音带着冷意。
沈老西脚步一顿，梗着脖子回头：“咋？
还想强留老子？”
“锄头是公中的，”林晓月指了指地上的破锄头，“放下，你可以走。
垦荒队，不留不出力还想分粮的人。
但工分制度立了，规矩也摆在这里。
今天你走了，是你自己放弃。
将来分粮，莫要眼红，莫要闹事。
否则，”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青川和沈大柱身上，“自有规矩处置。”
沈老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狠狠一脚踢开脚边碎石，空着手，骂声更低地朝着下山方向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寒风中。
众人看着沈老西消失，又看看地上的破锄头，最后目光落回林晓月平静的脸上。
一种奇异的感受在弥漫——那是对“规矩”力量的初步认知，一种“付出即有回报”的踏实感，虽然伴随着对沈老西的鄙夷，却也悄然压下了可能滋生的不满。
林晓月用行动和制度，在冻土上划下了第一条不容逾越的线。
“继续干活！”
林晓月收回目光，“天黑前，再化开一块地！”
……暮色西合，寒风更劲。
几堆小小的篝火在北坡燃起，驱散寒意，映照着几张疲惫却带着一丝满足的脸。
新翻的土地在火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石板上的炭笔记号，是每个人今天汗水的铁证。
林晓月坐在冰冷的石头上，胃部的绞痛在寒冷和疲惫下重新清晰。
跳跃的篝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夫人，喝口热水。”
春杏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个破瓦罐，里面是烧开的浑浊雪水。
林晓月接过，温热的粗糙触感带来一丝慰藉。
她小口啜饮着。
“夫人，”沈青川走过来，脸上带着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递过那把卷刃严重的柴刀和豁口锄头，“您看……柄太朽了，一用力就晃悠，根本吃不住劲。
刀口砍几下硬边就卷得更厉害。
这样下去，明天……”他没说完，但紧锁的眉头和不甘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林晓月接过工具，借着火光仔细查看。
腐朽松动的木柄，豁口参差的锄刃，卷得像废铁的柴刀。
三叔公的“倾尽所有”，全是破烂。
“工具太差，事倍功半。”
沈青川闷闷地补充，火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林晓月的手指抚过冰冷的铁锈和腐朽的木纹，目光沉静。
她抬眼，望向山下祠堂方向隐约的轮廓，又缓缓移开，扫过燃烧的篝火堆，最后，落在篝火旁一个沉默的身影上。
赵瘸子。
他不知何时也跟来了北坡，一首缩在人群边缘，默默地用他那把随身携带、磨得锃亮的小巧刻刀，削着一截捡来的硬木。
火光跳跃，映着他沟壑纵横、沉默如石的脸，和他手中那截渐渐显出清晰楔形轮廓的木块。
刀尖划过木头的沙沙轻响，在篝火的噼啪和鼾声中，几不可闻，却又异常专注。
林晓月的目光在那枚渐成型的木楔上停留了片刻。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里的火星，在她心底悄然闪过。
工具……改良？
腐朽的木柄需要加固，豁口卷刃需要修复……这沉默的瘸子匠人，手里削着的，莫非是……榫卯楔子？
她收回目光，将破工具轻轻放在脚边，对沈青川道：“明天开工，先把最破的、朽坏的木柄都挑出来。
集中人力，用好点的工具化冻、开土。”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工具的事，我来想办法。”
沈青川看着她篝火映照下平静却坚毅的侧脸，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攥紧了拳头，仿佛那破工具带来的憋闷，也在这句“我来想办法”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夜更深了。
垦荒队的人们蜷缩在篝火旁，裹紧单薄的衣衫，在疲惫和寒冷中沉沉睡去。
林晓月靠在冰冷的石头上，毫无睡意。
胃部的疼痛和深重的疲惫如潮水，头脑却异常清醒。
她望着祠堂方向那片沉沉的黑暗。
粮种劣，工具破，人心散……沈老西只是第一个跳出来的。
前方等待她的，是更加坚硬、盘根错节的冻土——来自人，也来自这吃人的世道。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枚缺角青铜印信的冰冷与沉重。
这枚印，是沈砚交付的护身符，也是他无力承担的重担。
她能感觉到印信背后，那无处不在的、阴冷窥视的目光。
三叔公的“支持”，绝不会仅此一次。
寒风呜咽，吹得篝火明灭不定。
火光摇曳中，林晓月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铁，在黑暗中愈发沉静锐利。
冻土之下，真的有活路吗？
她握紧了拳，指甲陷入冰冷的掌心。
那就，一寸寸地，把它挖出来！
用汗水，用智慧，用……这刚刚萌芽的、名为“规矩”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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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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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这一次，锄头落下，带起了带着湿气的、颜色深沉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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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了！
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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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快挖这边！”
沈青川吼着，率先扑向一块刚化开的区域，抡起柴刀狠命地砍凿冻土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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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当声、刨土声、粗重的喘息声再次响起，却少了绝望，多了几分拼命的狠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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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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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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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跳跃，映着他沟壑纵横、沉默如石的脸，和他手中那截渐渐显出清晰楔形轮廓的木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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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念头，如同暗夜里的火星，在她心底悄然闪过。
工具……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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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人力，用好点的工具化冻、开土。”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工具的事，我来想办法。”
沈青川看着她篝火映照下平静却坚毅的侧脸，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攥紧了拳头，仿佛那破工具带来的憋闷，也在这句“我来想办法”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夜更深了。
垦荒队的人们蜷缩在篝火旁，裹紧单薄的衣衫，在疲惫和寒冷中沉沉睡去。
林晓月靠在冰冷的石头上，毫无睡意。
胃部的疼痛和深重的疲惫如潮水，头脑却异常清醒。
她望着祠堂方向那片沉沉的黑暗。
粮种劣，工具破，人心散……沈老西只是第一个跳出来的。
前方等待她的，是更加坚硬、盘根错节的冻土——来自人，也来自这吃人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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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摇曳中，林晓月的眼神却如同淬火的铁，在黑暗中愈发沉静锐利。
冻土之下，真的有活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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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一寸寸地，把它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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