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割裂着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
沈砚的身影，在漫天狂舞的雪絮中，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
他离开了那座象征着他十年荣辱、最终将他彻底吞噬的冰冷宫阙，也离开了京城那间只剩下砚台压着诗稿的、如同坟墓般的宅院。
没有目的地。
或者说，任何方向都是目的地，也都不是。
他只是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官道厚厚的积雪里。
粗布棉袍抵御不住透骨的寒意，冷风从每一个缝隙钻入，带走仅存的热量。
盘缠有限，他只能拣最便宜的路边野店投宿，一碗寡淡的汤饼，半块冷硬的干粮，便是果腹之物。
更多时候，是顶着风雪，在荒郊破庙的角落里蜷缩一夜，听着寒风在残破的窗棂间尖啸，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
身体的疲惫尚可忍耐，那蚀骨的冰冷与死寂，却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魂。
过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金殿唱名时的意气风发，琼林宴上觥筹交错的灯火，御笔亲批“才情绝世”时天子眼中灼灼的光……然后，画面陡然碎裂，变成玉笔折断的脆响，诗稿被撕碎的裂帛声，亡妻悼诗被亵渎的屈辱，以及那句冰冷刺骨的“刻在墓碑上”……“一世清名……” 风雪中，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唇角那抹凝固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更深了些。
清名？
何其可笑，又何其沉重的恩典！
这虚名之下，埋葬的是他的热血、他的道、他此生最深的爱恋与最痛的失去。
每一步踏在雪地上，都仿佛踏在过往的碎片上，咯吱作响，痛彻心扉。
他刻意避开繁华城镇，专挑偏僻小径。
仿佛只有这无人的旷野，这无边的风雪，才能容纳他无处安放的破碎灵魂。
偶尔遇到行人，他也只是低垂着头，匆匆擦肩而过。
那曾经清朗如玉、引人注目的状元风姿，早己被风霜和绝望磨蚀殆尽，只剩下一个沉默、消瘦、眼神空洞的旅人影子。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
身上的盘缠几近耗尽，粗布棉袍更加单薄破旧。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却更甚，渗入骨髓。
一日黄昏，他拖着几乎冻僵的双腿，踉跄着来到一条大河边。
河水尚未完全封冻，浑浊的浪涛裹挟着碎冰，呜咽着向东奔流。
渡口处，只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系在枯柳下，一个披着破旧蓑衣的老船夫，正缩在船尾避风。
“客官……要渡河么？”
老船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被河风吹得有些飘忽。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岸上这个形容枯槁、满身风尘的陌生人。
沈砚的目光落在浑浊翻滚的河水上，又茫然地投向对岸笼罩在暮霭中的、轮廓模糊的村落。
去哪里？
他不知道。
京城己是他决然抛弃的过往，而前方，只有一片茫茫未知的迷雾。
“客官？”
老船夫见他久不答话，又唤了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天寒地冻的，雪虽小了，河上风刀子更利。
再往前……就是江南地界了。
过了河，找个避风处歇歇脚吧？”
“江南……” 沈砚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印象中的江南，是杏花烟雨，是画船听雨眠，是温软的诗句。
与他此刻心中冰封的荒原，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瘪瘪的布囊，里面只剩下最后几枚铜钱。
老船夫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叹了口气：“唉，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这几个铜板……够老汉温碗酒暖暖身子就成。
上来吧，这雪天，再耽搁下去，怕是要冻坏了。”
他招呼着，解开了缆绳。
沈砚沉默着，将最后几枚铜钱放入老船夫布满老茧的手中。
冰凉的触感让老船夫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没再说什么，示意他上船。
小船离岸，在冰冷的河水中摇晃。
暮色西合，细密的雪霰子重新开始飘落，无声地融入浑浊的河水。
两岸是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沈砚蜷缩在狭小的船舱里，听着船桨破开水流的哗啦声，老船夫偶尔低低的咳嗽声，还有那无孔不入的风声。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翻腾不休的过往碎片，却只觉一片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空茫。
阿沅的面容，天子的冷笑，折断的玉笔……交织成一片混沌的旋涡，将他不断向下拖拽。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轻轻一震，靠岸了。
“客官，到了。”
老船夫的声音将他从混沌中拉回。
沈砚睁开眼，眼前是一个依水而建的小镇。
粉墙黛瓦在暮色和细雪中显得朦胧而安静。
几点昏黄的灯火，从临水的窗户里透出来，带着一丝人间烟气的暖意，却微弱得无法穿透他心头的坚冰。
他下了船，站在湿冷的青石码头上，寒风卷着雪霰子扑面而来。
去哪里？
他依旧茫然。
“看客官像个读书人，”老船夫在他身后，一边收拾船桨一边道，“前头巷子拐角，有个‘听雨书塾’，教几个蒙童的老先生年前走了，地方空着，也漏风，但好歹能遮点雪。
若不嫌弃……”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摇摇头，撑船缓缓离开了码头，身影很快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雪幕之中。
沈砚站在原地，任由风雪吹打。
书塾？
教蒙童？
他的人生似乎兜了一个荒谬的圈，从十年寒窗苦读，到金榜题名，再到朝堂倾轧，最终……又回到了起点？
一个教孩童识字的落魄先生？
一丝尖锐的讽刺感涌上心头，几乎让他想笑。
但最终，那点情绪也被无边的疲惫和冰冷吞噬了。
遮点雪……也好。
至少，是个能暂时容身的地方，避过这刺骨的寒夜。
他依着老船夫指点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小镇幽深的巷弄。
石板路湿滑，积雪在角落里堆积。
终于，在一条窄巷的尽头，他看到了那间挂着“听雨书塾”旧匾的屋子。
门扉半掩，透出里面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推开门，一股陈旧的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空荡，只有几张破旧的桌椅歪斜地放着，墙角结着蛛网。
屋顶果然有几处漏缝，细小的雪粒正簌簌地飘落进来，在地面积起薄薄一层白。
这里，比京城的宅院更破败，更冷清。
但奇怪的是，沈砚心中却没有升起多少波澜。
他走到墙角一处尚能避雪的角落，拂去一张破旧条凳上的浮尘，疲惫地坐了下来。
冰冷的寒意立刻从凳面透入骨髓。
他抱紧双臂，将头深深埋进膝盖之间。
黑暗中，只有风雪穿过破屋缝隙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极致的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他感觉自己正在沉没，沉入一片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痛苦的黑暗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夜。
一阵细碎而带着怯意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踏碎了书塾外的寂静。
破旧的门板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几双好奇又带着点害怕的乌溜溜的眼睛，在门缝后偷偷张望。
角落里的沈砚，被这细微的声响惊动。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括。
长时间的寒冷和蜷缩让他浑身麻木，视线也因久在黑暗而模糊不清。
门缝后的眼睛对上他抬起的、空洞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吓得“呀”了一声，缩了回去。
但很快，那怯生生的脚步声又靠近了，门缝开得大了些。
这次，是几个穿着臃肿棉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孩童挤在门口。
他们手里抱着几块用旧布包裹着的、尚有余温的炭饼。
“你……你是新来的先生吗？”
一个胆子稍大的男孩，声音稚嫩，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怯生生地问。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蜷缩在角落、如同冰雕般沉默的陌生人。
沈砚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那些孩子，看着他们眼中纯粹的、不谙世事的关切和好奇。
那眼神，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突兀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心中那层厚厚的、冰封的黑暗。
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这光，想要重新缩回那个熟悉的、安全的、只有冰冷和绝望的角落。
然而，身体却像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们，望着那几块小小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炭饼，望着那一双双清澈见底、映着门外雪光的眼睛。
“赠君一法决狐疑……”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只是气流震动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轻飘飘地消散在书塾冰冷而充满灰尘的空气里。
孩子们没听清，疑惑地互相看了看。
那个大胆的男孩又往前蹭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炭饼放在离沈砚不远的地上：“先生……给你，暖暖……天冷。”
沈砚的目光，终于从那炭饼上，缓缓移到了男孩的脸上。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试探，没有算计，没有他所熟悉的任何成年人的复杂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寒冷中陌生人的善意。
风雪依旧在屋外呜咽，破屋依旧冰冷漏风。
但就在这一刻，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荒芜角落里，沈砚那冰封死寂、几乎停止了跳动的心湖深处，仿佛有一块极细微、极细微的冰，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极其轻微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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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大胆的男孩又往前蹭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炭饼放在离沈砚不远的地上：“先生……给你，暖暖……天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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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试探，没有算计，没有他所熟悉的任何成年人的复杂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寒冷中陌生人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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