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听雨书塾”，成了沈砚暂时栖身的壳。
那日孩童们怯生生送来的几块炭饼，在墙角燃起一小簇微弱的火焰，驱散了破屋最彻骨的寒意，也留下了一小堆灰白色的余烬。
孩子们每日清晨，总会有一两个偷偷溜来，有时放下一块新炭，有时是半块温热的饼子，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飞快跑开，留下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回荡。
沈砚最初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不拒绝，也不回应。
炭饼燃尽，灰烬堆积，他就默默地用一根枯枝拨拢，扫到角落。
送来的食物，他机械地吃下，维持着这具躯壳最基本的运转。
孩童们偶尔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唤一声“先生”，那双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亲近。
他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依旧沉静如古井，无波无澜。
那声“先生”，于他而言，是莫大的讽刺，是命运兜转后一个荒诞的注脚，提醒着他那支折断的玉笔，那被撕碎的谏言，那被亵渎的悼诗，以及那御赐的、冰冷的“一世清名”。
然而，孩童的心是最敏感的璞玉。
他们似乎察觉到这位沉默先生冰冷外壳下的某种东西——不是凶恶，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疲惫和悲伤。
他们并不畏惧，反而滋生出一种懵懂的、想要靠近的愿望。
翌日清晨，雪停了，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书塾的门被轻轻推开，昨日那个大胆的男孩——名叫阿青——领着另外三西个孩子走了进来。
他们手里没有炭饼，却各自抱着家中带来的、磨得发亮的旧书册，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三字经》《百家姓》。
阿青鼓起勇气，走到沈砚蜷坐的角落，仰着小脸，眼睛亮亮的：“先生……您能教我们……认字吗？”
沈砚的目光从墙角那堆灰烬上抬起，落在阿青脸上，又扫过他身后孩子们期待又紧张的眼神。
那眼神，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像初春河面上刚破开的冰洞，映着天光。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干涩的棉絮。
教字？
教这些蒙昧的孩童，识那些他曾用来书写锦绣文章、讽喻天下、寄托哀思的文字？
那些字，曾是他通往青云之路的阶梯，也曾是刺向他心口的利刃。
如今，它们还有何意义？
他沉默着。
时间在破旧的书塾里缓慢流淌，只有寒风穿过窗棂缝隙的呜咽。
孩子们眼中的光芒，随着他的沉默，一点点黯淡下去，小脸上写满了失落。
就在阿青失望地垂下头，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极低哑、仿佛许久未曾开过口的声音，艰涩地响起：“……人之初。”
三个字，轻飘飘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孩子们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沈砚没有看他们。
他的视线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仿佛在看着另一个时空。
他伸出手指，指尖因寒冷而微微颤抖，沾了一点昨夜炭盆里冰冷的灰烬。
然后，在积着薄薄一层浮尘的地面上，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人……” 灰白的线条在地面延展，勾勒出一个简单的字形。
“之……” 第二字紧随其后。
“初……” 最后一笔落下。
三个灰烬写就的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脆弱而虚幻，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
“人之初……” 沈砚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嘶哑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诵读一段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经文。
“人之初！”
阿青立刻兴奋地跟着念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其他孩子也纷纷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地上那三个神奇的字，七嘴八舌地跟着念诵，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书塾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
沈砚依旧垂着眼睑，手指悬停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灰烬的凉意。
他没有解释字义，没有讲述典故，只是机械地、沉默地，继续用指尖沾着冰冷的灰，在地面书写着下一个字：“性……”日复一日。
破旧的书塾成了这个江南小镇角落一个奇特的所在。
每日清晨，总有几个小小的身影溜进来，围着那个沉默寡言、只用地上的灰烬教他们写字的先生。
沈砚的话极少，除了念出字音，几乎不再言语。
他不再蜷缩角落，而是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条凳上，用那根枯枝，或者首接用自己的手指，蘸着炭灰，在冰冷的地面上，一遍遍书写着最基础的蒙学字句。
孩子们学得认真，也学得快乐。
他们不在意书写的载体是尘土还是灰烬，不在意先生是否温和可亲。
他们只欣喜于认识了一个个新奇的字，像发现了宝藏。
他们会用小手笨拙地模仿着地上的灰字，在积灰的桌面、在落雪的窗台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
他们也会在沈砚沉默地拨弄炭灰时，叽叽喳喳地念诵着刚刚学会的句子。
沈砚只是听着。
那些稚嫩的、充满活力的声音，像细小的、不知疲倦的溪流，日复一日冲刷着他心湖边缘那厚厚的、死寂的坚冰。
他依旧很少笑，眼神深处沉淀的悲凉与沧桑并未褪去。
但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正悄然发生。
当他专注于指尖灰烬的流动，专注于一个字的起承转合时，那些撕裂心肺的过往画面——折断的玉笔、撕碎的诗稿、亡妻的容颜、帝王冰冷的嘲弄——会短暂地被屏蔽，仿佛被这单调重复的动作和孩童专注的眼神暂时封印。
他依旧是那个心死的沈砚。
只是这心死，不再是一片毫无生机的冻土，而是在冻土的缝隙里，极其缓慢地、极其被动地，渗入了一丝丝来自外界的、他无法抗拒的、微弱的暖意。
这暖意不足以融化坚冰，却让那冰封的湖面之下，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澜般的悸动。
一日午后，天色阴霾，寒风料峭。
书塾的门被不客气地推开，带进一股冷风。
一个穿着体面绸缎长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探头探脑的仆役。
这是小镇的里长，姓王。
王里正背着手，踱着方步，挑剔的目光扫视着破败漏风的屋子、歪斜的桌椅，最后落在角落那个简陋的炭盆上，盆里只有将熄的余烬和厚厚的灰。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沈砚身上——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首裰，身形清瘦，面容憔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气质，正用一根枯枝拨弄着炭灰，几个孩子围在他身边的地上，用小手指蘸灰写着什么。
“咳！”
王里正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书塾里孩童们专注的宁静。
孩子们吓了一跳，纷纷缩到沈砚身后，露出怯生生的眼神。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王里正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教这些娃娃写字？
就用这地上的灰？”
沈砚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王里正。
那眼神里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看得王里正心里莫名地有点发毛。
“嗯。”
沈砚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王里正皱了皱眉，显然对沈砚的寡言和冷淡不甚满意。
他踱到书案前——那上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层厚厚的积灰。
“听雨书塾，这名儿倒雅致，可惜破败成这样了。”
他用手指抹了一下案面，看着指尖的灰尘，嫌恶地甩了甩，“教蒙童，终究是件善事。
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重新看向沈砚，“听口音，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从何处来？
可有……身份路引？”
身份路引？
沈砚拨弄灰烬的手指微微一顿。
京城？
翰林院？
新科状元？
这些身份早己被他亲手埋葬在那座雪夜的空宅里。
他如今，只是一个无根的飘萍。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那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阻隔了王里正探寻的目光。
王里正等不到回答，脸色沉了沉。
他仔细打量着沈砚，那身旧衣难掩的清贵气度，那沉静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绝非寻常村夫野老所有的书卷气，都让他心中疑窦丛生。
这年头，流落在外、隐姓埋名的人，谁知道是什么来路？
万一是犯了事的……“罢了。”
王里正摆摆手，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警惕，“既是教娃娃认字，也算积德。
只是先生需谨记，安分守己，莫要惹出事端。
这书塾虽破，总归是个遮风挡雨的地儿。”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漏风的屋顶和冰冷的炭盆，“至于束脩……这些娃娃家里也都不宽裕，先生看着收些米粮菜蔬便是了。
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又扫了一眼躲在沈砚身后、睁着乌溜溜眼睛看着他的孩子们，没再多言，带着仆役转身走了。
门被带上，冷风灌入，吹得地上未干的灰字一阵模糊。
书塾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里余烬最后的微红和孩子们紧张的呼吸声。
阿青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沈砚的衣角：“先生……里正老爷……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在这里？”
沈砚的目光从紧闭的门扉收回，落在阿青担忧的小脸上。
又缓缓移向地面上那些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灰字。
他沉默地伸出手指，没有再去蘸灰，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缓慢地，拂过那几个稚嫩却努力写就的字——那是阿青刚才写的“人之初”。
指尖传来灰烬粗糙而冰凉的触感。
那触感，像他此刻的人生，粗粝，卑微，脆弱，一阵风就能吹散。
里正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再次打开了那扇他试图尘封的门。
身份？
来处？
安分守己？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向他刻意麻木的神经。
京城的风云，帝王的旨意，那“一世清名”的枷锁……并未真正远去。
它们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兽，随时可能撕碎这用灰烬构筑的、脆弱不堪的平静。
一股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寒意，比这江南的倒春寒更甚，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
他收回手指，指尖染上了一层灰白。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许久。
然后，他拿起那根枯枝，没有再去写新的字，只是沉默地、专注地，将炭盆里厚厚一层冰冷的灰烬，一点一点，拨拢，压实，堆成一个低矮的、规整的小丘。
灰烬无声。
书塾里，只有枯枝拨动灰烬的沙沙声，单调而悠长。
孩子们安静地围坐在旁边，看着先生的动作，小小的脸上带着懵懂的忧虑，不敢出声。
那堆被压实的灰丘，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座小小的、沉默的坟冢，埋葬着过去，也隐喻着这摇摇欲坠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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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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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里正等不到回答，脸色沉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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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向他刻意麻木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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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拿起那根枯枝，没有再去写新的字，只是沉默地、专注地，将炭盆里厚厚一层冰冷的灰烬，一点一点，拨拢，压实，堆成一个低矮的、规整的小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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