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强踩着爷爷的胶鞋往滩涂深处走时，泥滩还沾着退潮后的凉。
礁石群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爷爷常说的“海的牙齿”，专等潮起时咬碎冒失的赶海人。
他蹲在块半人高的礁石前，指腹蹭过石面的凹凸——爷爷说花螺爱藏在阴面石缝，退潮后两刻钟最活跃，现在日头刚爬过礁石尖，正是时候。
铁丝弯钩探进石缝的瞬间，腕子突然一沉。
林阿强屏住呼吸，感觉钩子尖勾住了个硬壳，轻轻转动，听见“咔”的一声轻响，个青灰色的花螺被拽了出来，螺口还粘着半片紫菜。
他盯着螺壳上细密的螺旋纹，喉结动了动——这是他今天捡到的第八个。
“慢着！”
手腕被粗粝的手掌按住，林阿强抬头，见是村里张阿公。
老人佝偻着背，赶海杖上还滴着海水，“勾太急了，螺肉会卡在石缝里，白瞎个好螺。”
他松开手，看张阿公把钩子斜着探进石缝，手腕像摇船橹似的轻转，花螺“扑棱”掉进竹篓。
“记着，花螺要活的才金贵。”
张阿公抹了把脸上的水，“你这竹篓敞着口，日头一晒，螺全闭壳了，卖不上价。”
林阿强的耳尖发烫。
他蹲了两小时，竹篓里三十七个花螺，全是这么硬勾出来的。
“阿公，我...我第一次赶海。”
他摸了摸竹篓沿，指尖沾了层泥，“爷爷走得早，好多门道没教全。”
张阿公没接话，弯腰从自己篓里捡出个花螺，用赶海杖敲了敲：“看见这螺口没？
张着的是活的，闭死的是蔫了的。
你装螺得用海水养着，我那有个旧塑料桶，你拿去使。”
他指了指远处礁石后的蓝桶，“用完还我就行，赶海人不讲究这些。”
林阿强喉头发紧。
他想起今早出门时，母亲塞给他的熟鸡蛋还在兜里，己经捂得温热；想起父亲攥着红布旗时，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想起妹妹往竹篓里塞盐水瓶时，眼睛里闪着的光。
“谢谢阿公。”
他弯腰去搬桶，光脚踩在泥滩上，凉丝丝的，像踩在爷爷的胶鞋里。
日头升到头顶时，林阿强扛着半桶海水往村口走。
花螺在桶里吐着泡泡，螺口的触须一伸一缩。
路过杂货铺时，陈德发的大嗓门炸响：“阿强！
赶海收获不小啊！”
他抬头，见陈德发正站在门口，围裙上沾着酱油渍，手里捏着杆秤。
“来，我给你称称。”
陈德发搓了搓手，凑近看桶里的花螺，“活的倒是活的，就是个头小了点。
现在市场不景气，我给你十二块一斤收，咋样？”
林阿强的手指掐进掌心。
他记得上周母亲去镇上卖泥螺，王阿婆说花螺能卖二十五。
“陈叔，我听人说...镇上？”
陈德发打断他，秤杆在手里转了个圈，“你知道去镇上多远不？
来回二十里地，还得交摊位费。
我这是看你家难，才给你这个价。
你爹的药费，你妹的学费，哪样不花钱？”
林阿强望着陈德发笑出褶子的脸，突然想起昨晚父亲攥着他手腕时的热度。
老人烧得说胡话，却还在念叨：“别学我...赶海苦。”
他摸了摸兜里的熟鸡蛋，壳己经凉了，像块硌人的石头。
“陈叔，我再想想。”
他弯腰扛起塑料桶，桶沿蹭过裤腿，沾了片水痕，“我得先回家给我爹送药。”
陈德发的笑声追着他：“过了晌午可就不值钱了啊！”
林阿强没回头。
咸湿的风灌进领口，他听见自己心跳声比浪涛还响。
镇上海货市场的招牌在他脑子里晃，像团烧不熄的火——哪怕多卖十块，父亲的药就能多抓一副，妹妹的习题集就能多买两本。
他低头看了眼桶里的花螺，螺口的触须正轻轻摆动，像在给他鼓劲儿。
林阿强的胶鞋碾过村口的碎石路时，后颈的汗己经浸透了衣领。
塑料桶在肩头晃荡，花螺吐泡的轻响混着他粗重的喘息，像面小鼓敲着他的神经。
二十里山路，他走得比平时快了三倍——陈德发那句"过了晌午不值钱"像根刺扎在耳后，可更疼的是兜里皱巴巴的药单：父亲的止咳散要加川贝，镇医说至少得添十五块。
泥路上的车辙印里还积着晨露，他踩进去时，突然想起三天前的深夜。
父亲咳得整面墙都在抖，他举着煤油灯凑近，看见痰盂里星星点点的红，像被潮水冲碎的珊瑚。
"强子..."父亲攥着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别学我，这海...养不活人的。
"可现在，桶里花螺的触须正一下下扫过他手背，凉丝丝的，像在替爷爷说话：海不薄待用心的人。
镇上海货市场的铁皮招牌在两里外就晃进了眼。
蓝底白字的"霞浦水产交易中心"被晒得发烫，墙根下堆着带泥的蛏筐，几个摊主正用高压水枪冲地，水花溅在林阿强裤腿上，他却顾不上躲——他数过了，从村口到市场大门，一共八百三十七步，每一步都压得肩头的塑料桶更沉。
"小同志，歇歇？
"带着海蛎鲜味的女声从右边传来。
林阿强转头，见个穿蓝布围裙的女人正踮脚擦摊位招牌，发尾用红皮筋扎着，沾了点鱼鳞。
她的摊位前摆着整整齐齐的玻璃缸，养着活蹦乱跳的跳跳鱼，缸沿还贴着"诚信收购 当场结清"的红纸。
"看你这满头汗。
"女人递来个搪瓷杯，里面泡着茉莉花茶，"赶海来的？
"林阿强喉咙发紧。
他见过太多摊主压价时的算计，可这杯茶的热气扑在脸上，比母亲熬的红糖姜茶还暖。
"我...我有花螺。
"他把塑料桶往地上一放，溅出几滴海水，"活的，张阿公教我用海水养着，螺口都张着呢。
"女人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螺口。
花螺的触须立刻缩了回去，她笑出个酒窝："是活泛的。
"又捞起个花螺对着太阳照，螺壳半透明的地方泛着青，"这是礁石缝里长的，肉厚。
"她抄起摊位上的电子秤，"我按市场批发价收，二十三一斤。
"林阿强的手指在裤缝上蹭了又蹭。
上周母亲卖泥螺时，他躲在墙角听王阿婆说，花螺批发能到二十五，但...但这女人没像陈德发那样拿路费压他，没说"市场不景气"。
他盯着秤上的数字跳动：三斤七两。
"八十七块。
"女人数出八张十块，五张一块，"零头算我请你喝茶。
"纸币递到眼前时，林阿强的手在抖。
他想起今早出门前，母亲翻遍米缸底才凑出的五块药钱；想起妹妹把早餐钱塞给他时，说"哥你买个馒头"的小声；想起父亲咳到蜷成虾米时，枕头下那张皱巴巴的"住院押金单"。
他捏着钱，指腹触到纸币上的纹路，突然觉得这钱沉得像块压舱石——能压得住家里摇摇欲坠的天。
"谢...谢谢婶子。
"他低头要走，又被女人叫住。
她从摊位底下摸出个塑料袋，塞了两个煮玉米进去："看你鞋都磨破了，路上垫垫肚子。
"玉米的甜香混着海腥气钻进鼻腔，林阿强眼眶发热，转身时差点撞翻旁边的蛏筐。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走在回村的山路上，裤兜里的纸币被汗浸得发潮，却烫得他心口发疼。
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着咸湿的暖意，他突然想起爷爷说过，潮水退尽时，最该看的不是脚下的泥，是远方的浪——浪会带来新的潮，新的希望。
村口的老榕树己经能望见了。
林阿强摸了摸兜里的钱，又摸了摸装玉米的塑料袋。
他加快脚步，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海浪的轰鸣——这次，他要把希望带回去，带给他咳血的父亲，带给他啃咸菜的妹妹，带给他总在灶前抹眼泪的母亲。
暮色漫上屋檐时，李秀兰正蹲在灶前添柴火。
锅沿飘出的红薯粥香里，她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帘被掀起的刹那，她抬头，看见儿子额角沾着泥，眼睛却亮得像星子。
他伸来的手掌里，整整齐齐码着八张十块，五张一块，在夕阳下泛着暖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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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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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着咸湿的暖意，他突然想起爷爷说过，潮水退尽时，最该看的不是脚下的泥，是远方的浪——浪会带来新的潮，新的希望。
村口的老榕树己经能望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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