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整。
医院后巷己彻底沉入暮色。
秋日的凉意并非凛冽，却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丝丝缕缕钻进衣领。
巷子狭窄逼仄，两侧斑驳的红砖墙爬满深色的苔藓，湿漉漉地散发着泥土与时间腐朽混合的气息。
墙角堆着蒙尘的空木箱和废弃的搪瓷便盆，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倏地从杂物堆里窜出，绿莹莹的眼睛警惕地扫过巷口，旋即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
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巷口投下昏黄模糊的光圈，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何玉门换下了那身染着血与汗的白大褂，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呢子大衣，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指间夹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烟，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乌青。
下午那场紧急手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精力，此刻倚墙而立，更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有指尖微弱的火光证明着里面还残存一点活气。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踏碎了巷子里近乎凝固的沉寂。
皮鞋底敲击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克制的回响。
宋仞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光晕的边缘。
他己脱下彰显身份的军帽和将校呢外套，只穿着熨帖的衬衫和深色马甲，肩线依旧挺括，却少了几分军装的威严，多了些属于旧日时光的随意。
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将眉宇间那抹惯常的倦怠染得更加深沉。
他手里也夹着一支烟——是考究的“三炮台”。
他踱步过来，在何玉门面前一步之遥站定。
两人之间隔着不足一臂的距离，沉默像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狭窄的后巷。
只有烟草燃烧时细微的嘶嘶声，在潮湿的空气里清晰可闻。
远处城市的喧嚣被过滤成一片模糊的低鸣。
何玉门没有立刻抬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劣质烟草的辛辣猛烈地刺激着喉咙和肺叶，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缓缓地、长长地将烟雾吐出。
灰白的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他过于苍白的脸孔和沉静的眼神。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积蓄起一点力气，抬起眼皮。
目光先是落在宋仞微微蹙起的眉心——那里刻着几道浅浅的竖纹，是长期思虑和疼痛的痕迹——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只习惯性按在右侧太阳穴上的手。
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此刻正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压着。
“头还疼？”
他的声音带着连续工作后的沙哑，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巷子里的薄暮。
宋仞放下按着太阳穴的手，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弯出一个旧友重逢应有的弧度，却只牵动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近乎疲惫的纹路：“老毛病。
不打紧。”
他的视线落在何玉门过分苍白的脸上，尤其是那两抹深重的乌青，眼神里混杂着一丝旧识的关切和更深层的探询，“倒是你…玉门，你这脸色…苏联的医学院，是教人如何把自己熬干的么？”
语气里带着熟稔的调侃底色，但那探询的意味，像针尖，试图刺破何玉门竖起的无形屏障。
何玉门垂下眼帘，避开那探询的目光。
他伸出食指，极其缓慢地、精准地弹了弹烟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被疲惫浸透的迟滞感。
“都一样。
救人的，未必比被救的轻松。”
他避开了关于苏联和自身经历的追问，将话题自然地转向下午的插曲，“赵春生那孩子…心很热。”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莽撞了些。
扯得我胳膊现在还疼。”
提到赵春生，宋仞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随即又被倦怠覆盖：“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遇事就慌。
心是好的。”
他想起少年下午那副抓救命稻草的样子，“怕我倒下，没人给他撑腰。”
“撑腰......”何玉门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很轻，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
他抬眼，目光越过宋仞的肩膀，投向巷子外那片被路灯照亮又迅速吞噬的、更广阔的都市黑暗。
“在医院里，看到最多的是撑不住倒下的人。”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刚从北边送来的一个，看着也就春生那么大，右腿没了，高烧说胡话，抓着护士的手喊娘…送他们上战场的人，大概也说过要给他们‘撑腰’吧？”
他没有看宋仞，只是静静地说着。
没有控诉，没有悲愤，只有一种目睹了太多破碎生命后沉淀下来的、近乎麻木的沉重。
这沉重感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效地压在了宋仞的心头。
宋仞夹着“三炮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修剪整齐的指甲掐进了微湿的烟身。
烟雾缭绕中，他沉默着。
何玉门描述的画面，与他记忆中某些不愿深想的片段——那些年轻士兵在担架上空洞绝望的眼神，指挥部里轻描淡写下达的命令，后方传来的关于某些同僚醉生梦死的传闻，猝不及防地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的、令人不适的对比。
他没有接话，下颌的线条在昏暗中似乎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
他只是更深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首冲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侧过头，用手背抵住嘴唇，压抑着胸腔的震动。
巷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东西。
只有烟丝燃烧的声音，细微而固执。
何玉门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应，也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他掐灭了烟蒂，火星在潮湿的地面上挣扎了一下，迅速熄灭，只留下一小撮灰烬。
“生命很脆弱，宋仞。”
他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的苍凉，而非刻意的引导，“尤其是在这个年月。”
他拉高了衣领，遮住更多下颌的线条，准备离开的姿态。
“玉门。”
宋仞在他转身的刹那，低声唤道。
何玉门停住脚步，侧身看他。
巷口路灯的光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幽深，看不清情绪。
宋仞看着这双眼睛，七年的漫长分离带来的巨大陌生感，与少年时代沉淀下来的、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在此刻激烈地撕扯着他。
他想问很多：这七年你在哪里？
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是我？
但所有汹涌的疑问，在触及对方那潭深不见底的幽暗时，都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瞬间粉碎，化为泡沫。
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的：“......什么时候回来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来的。
何玉门的眼神在阴影里似乎波动了一下，像深潭水面被微风吹起，涟漪很快平复。
“半个多月前。”
他回答得很简略。
“还...走吗？”
“暂时...还没想好。”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和距离感，这是地下工作者融入骨血的生存法则。
他反问道：“你呢？
这些年......怎么样？”
怎么样？
宋仞的心像是被这三个字轻轻撞了一下。
升迁？
权力？
理想？
幻灭？
迷茫？
无数个词在脑中翻滚，最终只化作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融进巷子的暮色里。
“...也就这样。”
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模糊了自己的表情。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次是何玉门打破了僵局，他抬腕看了看表——一个很旧的银壳怀表，表面有些磨损。
“我得回去了。
明早还有两台手术。”
他语气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你...自己保重。
头疼厉害，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句话，带着医生对病人的叮嘱，也似乎藏着一丝旧友的关切。
“嗯。”
宋仞应了一声，看着何玉门朝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清瘦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融入了巷子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不见。
宋仞独自站在原地，指间的烟快要燃尽，灼热的温度烫到了指尖。
他猛地甩掉烟蒂，看着那点火星在潮湿的地面上彻底熄灭。
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股混合着苔藓、煤烟和未散尽烟草味的、属于上海后巷的独特气息。
何玉门的话语，像几滴冰冷的秋雨，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心头那片早己不再平静的湖面上。
没有激烈的言辞，没有明确的立场，甚至没有太多叙旧的情谊。
只有关于生命脆弱的感慨，对“撑腰”一词无意的叩问，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难以捉摸的疲惫和沉静。
这种沉静，比下午医院走廊里的喧嚣更让宋仞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仿佛看到了一面镜子，镜中映照出自己同样刻满风霜和迷茫的脸。
七年，改变的又何止是容貌？
夜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呜咽。
宋仞最后看了一眼何玉门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紧了紧衬衫的领口，转身，朝着巷口那片昏黄的光晕，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后巷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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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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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迁？
权力？
理想？
幻灭？
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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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这样。”
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模糊了自己的表情。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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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早还有两台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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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疼厉害，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句话，带着医生对病人的叮嘱，也似乎藏着一丝旧友的关切。
“嗯。”
宋仞应了一声，看着何玉门朝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清瘦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融入了巷子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不见。
宋仞独自站在原地，指间的烟快要燃尽，灼热的温度烫到了指尖。
他猛地甩掉烟蒂，看着那点火星在潮湿的地面上彻底熄灭。
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股混合着苔藓、煤烟和未散尽烟草味的、属于上海后巷的独特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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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关于生命脆弱的感慨，对“撑腰”一词无意的叩问，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难以捉摸的疲惫和沉静。
这种沉静，比下午医院走廊里的喧嚣更让宋仞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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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仞最后看了一眼何玉门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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