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三周年那天,我亲手砸了顾泽生的书房墙。当然,是带着设计图纸和施工队,
用艺术的名义砸的。那面原本冰冷、厚重、象征着顾泽生绝对领域和疏离感的墙,
在整整三天的电钻轰鸣与粉尘弥漫后,终于轰然倒下。阳光,
真正意义上的、大片大片毫无阻碍的灿烂阳光,像金色的瀑布一样,
瞬间涌入了这个总是光线幽暗、散发着陈旧书卷和昂贵木料气息的空间。
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狂舞,像是庆祝某种新生。我站在一片狼藉又充满无限可能的废墟中央,
拍了拍工装裤上的灰,忍不住笑出声来。林晚,你做到了。这堵隔绝了太多东西的墙,
终于被你拆掉了。改造书房的念头,在心底盘踞了整整一年。顾泽生,我的丈夫,
一个名字都带着冷硬棱角的男人,他掌控着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习惯用精准的指令和沉默的背影处理一切,包括我。他的书房,
是这栋奢华别墅里唯一一个我从未被真正允许进入的地方,是他绝对的私人堡垒。
每次经过那扇紧闭的深色胡桃木门,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门板,
心里总会漫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我想打破它。用我的方式,用光,用色彩,
用属于“家”的柔软线条,把他从那座冰冷的堡垒里拽出来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设计师的职业病让我对空间有着近乎偏执的构想。这间新的书房,会是他的,也会是我的。
我要让阳光亲吻他批阅文件的指尖,让窗外花园里我亲手栽下的玫瑰香气萦绕在他呼吸间。
我要在靠窗的位置,放一张宽大舒适的双人沙发——他看他的财报,我画我的草图,
互不打扰,又近在咫尺。角落里的留声机,会播放他收藏的那些古老的黑胶唱片,
让音符代替我们之间常常匮乏的语言。最重要的是,
我要把原本靠墙的那排顶天立地的沉重书架,改造成波浪形的开放式设计,让空间流动起来,
让空气和视线都畅通无阻。这个构想在我心里反复打磨、描绘,早已熟稔于胸。
我甚至能想象出顾泽生看到成品时,那万年冰山般的脸上,或许会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这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糖,支撑着我熬过无数个独自等待他归家的夜晚。工人撤场后,
留下的是空旷的骨架和满地的建材余料。真正的魔法,才刚刚开始。我一个人留下来,
挽起袖子,成了最后的“清洁工”和“布景师”。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木屑和油漆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却带着一种新生的蓬勃感。
我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推着吸尘器在光洁的地板上来回穿梭,
看着细小的木屑和灰尘被强大的吸力卷走,露出底下温润的原木色。
阳光透过新装的巨大落地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温暖的光斑。
我特意选的是那种能过滤掉刺眼光线、只留下温柔暖意的玻璃。窗外的玫瑰开得正好,
深红、浅粉、鹅黄,一团团、一簇簇,在初夏的风里轻轻摇曳,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渐渐冲淡了室内的工业气息。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有点痒,我抬手用手背蹭了一下,
留下一点灰黑的印子,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目光落在墙角那堆等着最后归位的波浪形书架组件上。它们是我设计的灵魂,
流畅的曲线打破了所有直线的冰冷。为了达到完美的效果,我拒绝了工人帮忙,
固执地要自己动手,像拼装一件巨大的艺术品。我深吸一口气,
走向最沉重的那一块实木弧形板。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木料特有的厚实感。我咬紧牙,
用尽力气将它抬起、挪动,一点点靠近预设的位置。地板是新铺的,打磨得极其光滑,
摩擦力比预想中小。就在我小心翼翼调整角度,试图让它严丝合缝地嵌入墙边凹槽时,
脚下猛地一滑!“啊!”惊呼脱口而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后倒去。
手中的沉重木板也随之脱手,不受控制地朝旁边一撞——“咚!”一声沉闷又突兀的巨响。
不是木板落地的声音,而是来自那面刚刚被清理干净、刷上了柔和的米白色艺术漆的侧墙。
就在波浪形书架预定要倚靠的位置附近。我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手肘被震得发麻,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顾不上自己,我立刻看向声音来源。只见那面崭新的墙面上,
一块大约半米见方的区域,艺术漆层竟然裂开了几道蛛网般的细纹,中心位置向内凹陷,
露出里面颜色略深的底漆。更诡异的是,随着这撞击,那凹陷的中心点,
似乎……松动了一下?像一块被按下去的活板。灰尘簌簌落下。
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攫住了我。这面墙,是新砌的,内里应该是实心的填充墙体才对!
怎么可能有这种松动感?难道是施工队偷工减料,里面是空的?
疑惑和一丝莫名的不安驱使我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疼痛,凑近那个凹陷点。我伸出手指,
试探性地按了按那个松动的中心。“咔哒。”一声极其轻微,
但在寂静中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响起。我的指尖猛地一缩,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那个凹陷的中心点,竟然像一个小小的活板门,
向内侧无声地弹开了!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约莫两个巴掌大小的方形孔洞。
灰尘的味道更浓了,混合着一股陈年的、纸张和某种胶质混合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
从那个小小的黑洞里弥漫出来。那气息冰冷而陌生,
带着时间的尘埃和一种……被长久刻意遗忘的疏离感,瞬间冲淡了满室阳光和玫瑰的暖香。
里面有什么?光线太暗,书房顶灯还没装好,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心脏在肋骨下擂鼓。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个幽暗的孔洞。
里面似乎很浅。触感先是粗糙的木板内壁,然后,指腹碰到了一样东西。硬质的,
带着纹理的皮质表面。冰凉。我用力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着光线,
手指轻轻勾住那个硬物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谨慎,
将它从那个黑暗的囚笼里取了出来。一本素描本。它的样子落入眼帘时,
我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尺寸比常见的素描本要小一圈,约莫A4纸大小。
封面是深棕色的软皮,曾经应该很考究,但如今已严重磨损、泛黄,边角卷曲起毛,
留下无数岁月摩挲的痕迹。皮质表面布满了细小的龟裂纹路,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标识,只有一种沉重到近乎腐朽的陈旧感扑面而来。它沉甸甸的,
压在掌心,带着那个黑洞里沾染的冰冷和尘埃气息。这本本子,
被如此精心地藏匿在这个新砌墙体内部的隐秘暗格里,像一个被刻意埋葬的秘密。
在顾泽生绝对不允许我踏足的书房里。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窜起,
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方才改造书房的满腔热情和甜蜜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
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冰冷的神经。
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整个空间,落在我汗湿的鬓角和沾满灰尘的手上,
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手中这本冰冷、陈旧的素描本,像一个不祥的预言。
翻开它吗?理智在尖叫着阻止:林晚,放下它!放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维持住你摇摇欲坠的平静!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带着自毁倾向的冲动,
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手指背叛了大脑的指令,
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颤抖,不受控制地,掀开了那厚重泛黄的封面。
“沙……”纸张摩擦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刺耳。第一页,跃入眼帘。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是一幅铅笔速写。线条干净利落,
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准和……温柔?画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侧脸。她微微低着头,
几缕柔软的发丝垂落颊边。鼻梁秀挺,下颌线条柔和流畅。最抓人的是她的眼睛,
即便只是简单的铅笔线条,也能看出那眼神的清澈和专注,
仿佛正凝视着什么极为珍视的东西。而最最刺目的,是她的右眼眼角下方,靠近颧骨的位置,
被铅笔仔细地点缀、加深,清晰地画着一颗小小的、形状姣好的泪痣。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一个美丽、带着独特辨识度那颗泪痣的陌生女人。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翻过这一页。
第二页,是她穿着连衣裙的背影,站在一片模糊的、像是公园树林的背景里,
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第三页,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松松地握着一支笔,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光影处理得极其细腻动人。第四页,她撑着伞在雨中的街头回眸,
眼神带着一丝迷惘。第五页,第六页……第十页……第三十页……手指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越来越急,纸张哗啦啦地响着,像一片片冰冷的雪片刮过我的脸颊。每一页!每一页都是她!
同一个女人!不同的姿态,不同的神情,不同的场景!或坐或立,或笑或静,
或嗔或痴……唯一不变的,是眼角那颗清晰无比的泪痣,像一枚烙印,深深刻在每一张纸上,
也狠狠烙进我的眼底,我的心里。笔触从最初的略显青涩,到后来的圆熟老练,
甚至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深情。
每一根线条都仿佛倾注了作画者全部的心神和浓烈到化不开的情感。那些专注的凝视,
那些温柔的笔触,那些光影间流淌的眷恋……是我从未在顾泽生身上感受过的温度。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胸口剧烈起伏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喉咙。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酸液涌上喉头,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指尖冰冷麻木,
几乎要握不住这本沉重的册子。翻动终于停在了靠后的位置。日期标注开始出现,
用铅笔写在页脚,字迹是顾泽生特有的那种冷硬、棱角分明的字体。
“6.15”……“7.3”……“9.21”……这些日期,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
狠狠扎进我的眼睛,刺穿我的大脑。“10.18” —— 这是我们结婚两周年的日子。
那天我亲手做了蛋糕,等了他一整晚。他回来时已是深夜,带着一身酒气,敷衍地抱了抱我,
说公司有紧急会议。素描本上,那个泪痣女人正对着画外巧笑倩兮。
“2.14” —— 情人节。他送了我一条昂贵的项链,然后匆匆飞去了国外“谈项目”。
画纸上,她裹着厚厚的围巾,在雪地里笑得像个孩子。“5.7” —— 我生日。
他订了米其林餐厅,却在餐桌上接了长达半小时的电话,回来时神色疲惫,连蛋糕都没切。
素描本里,她闭着眼,似乎在许愿,烛光映亮了她带泪痣的脸庞。……日期越来越近,
越来越新。翻动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痉挛、僵硬。我几乎是屏着最后一口活气,
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翻到了最新、纸张最白净的那一页。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冰冷的铅灰色线条,勾勒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女人躺在洁白的枕头上,双眼紧闭,
长睫覆盖下来,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她的眉头微蹙,似乎正承受着某种痛苦。
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粘在额角和颊边。依旧是那颗泪痣,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清晰,
像一滴凝固的、永远不会坠落的悲伤。画面的背景是虚化的,
但能隐约辨认出医院病房的轮廓——床头柜的一角,点滴架的模糊影子。
而最刺眼、最致命的,是页脚那行铅笔字。每一个字母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狠狠凿进我的视网膜,凿穿我摇摇欲坠的世界。**“11.25,手术日。苏晚。
”**苏晚。一个名字。一个被无数线条、无数光影、无数隐秘日期供奉着的名字。
一个藏在丈夫心脏最深处暗格里的名字。“11.25”……这个日期像一道惨白的闪电,
瞬间劈开了我记忆的闸门,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的伤口。那一天!那一天冰冷的医院走廊,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仿佛还在鼻腔里萦绕。头顶惨白的灯光,照得人无所遁形。
小腹深处那持续不断的、撕扯般的剧痛,
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不可挽回地流失……冰冷的手术推车,
护士模糊而公式化的安慰,医生严肃的面孔……还有,无边的恐惧和绝望。我躺在手术台上,
意识模糊,唯一的念头是:顾泽生呢?他在哪里?我需要他!求求他,抓住我的手……后来,
当我从麻醉的混沌中挣扎着醒来,浑身冰冷,病房里空荡荡的。护士告诉我,手术很顺利,
但孩子……没能保住。我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躺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流进鬓角。
直到天色擦黑,病房的门才被推开。顾泽生走了进来。他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
脸色有些疲惫,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他走到床边,
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微凉的空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消毒水以外的气息?他俯身,
动作有些生硬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指尖微凉。“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低沉,
听不出太多情绪,像在询问一件公事。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只有眼泪流得更凶。巨大的悲伤和身体被掏空的虚弱感,让我只想抓住他,
寻求一点支撑和慰藉。他似乎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我惨白的脸和泪湿的枕头,然后,
他直起身,用一种近乎刻意的平淡语气说:“公司那边还有点急事没处理完。你好好休息,
需要什么叫护士。”他甚至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床边,像一个例行公事探望下属的领导。
说完,他甚至没等我回应,便转身离开了病房。门轻轻合上,
隔绝了他挺拔却无比冷漠的背影。那一刻,病房里的死寂,比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更刺眼,
比身体的疼痛更蚀骨。而现在……现在!这本冰冷的素描本,这一页标注着“11.25,
手术日。苏晚”的画像,像一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在那个从未愈合的伤口上!原来如此!原来在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失去我们的孩子,在绝望中渴求他一丝温暖的时候……我的丈夫,顾泽生,
他就站在离我不远的走廊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手里握着铅笔,不是握着我的手!
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画纸上,不是落在我惨白的脸上!他笔下流淌出的,
是对另一个女人的担忧和深情!他甚至清晰地记录下她做手术的日子!苏晚。这个名字,
连同她眼角那颗该死的泪痣,像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席卷了我所有的感官。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猛地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濒死般的干呕声。
眼前阵阵发黑,书房里灿烂的阳光变得无比刺目、扭曲。我踉跄着后退,
后背重重撞在还没来得及安装的书架组件上,尖锐的棱角硌得生疼,
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撕裂的痛楚。素描本“啪嗒”一声掉落在脚边,
摊开在那页刺目的“手术日”上。画中女人苍白的脸和那颗泪痣,
在阳光下仿佛咧开了一个嘲讽的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原来,这三年的婚姻,
这三年的日日夜夜,我自以为一点点靠近的温暖,我精心准备的每一个惊喜,
我忍受的每一次疏离和等待……都不过是一场天大的笑话!我林晚,
只是一个拙劣的、悲哀的替代品!只因为我的眉眼,
有那么一点点像他心尖上那个叫苏晚的女人!“呵……呵呵……” 喉咙里挤出破碎的笑声,
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脚下的素描本上,
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模糊了画中女人眼角的泪痣。我像个疯子一样,
在空旷、明亮、却冰冷彻骨的新书房里,又哭又笑。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
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脸上的泪痕干了,留下紧绷的刺痛感。
胸腔里那团疯狂燃烧的火焰,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更沉静的冰冷所取代。
那是一种彻底死寂后的冰冷。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
指尖触碰到那本摊开的素描本,那冰冷的皮质封面。我把它捡了起来,动作僵硬,
没有再看一眼。另一只手,
死死地攥住了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却耗费了我无数心血的最终版书房设计效果图。
图纸边缘锋利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意识。
我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这间刚刚诞生的、却已沦为巨大讽刺的“惊喜”。
穿过阳光明媚的走廊,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下楼梯,一级,又一级,
走向一楼那间巨大的、冷色调的客厅。顾泽生回来了。
他就坐在客厅中央那张昂贵的真皮沙发里,背对着楼梯的方向。
深灰色的羊绒衫勾勒出宽阔平直的肩背线条,姿态是一贯的放松中带着掌控一切的疏离。
他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杂志,正专注地看着,侧脸在落地窗透进来的天光里,轮廓冷硬分明,
无懈可击。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的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我身上。我的脚步声很轻,
但他还是听到了。他翻过一页杂志,没有抬头,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声音平稳无波,
听不出任何情绪:“书房弄好了?声音不小。” 语气平常得像在询问今天天气如何。
这句平常的问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心底那点可笑的、摇摇欲坠的期待。原来,
他听到了。听到了砸墙的巨响,听到了电钻的轰鸣。而他,只是坐在下面,翻着他的杂志,
甚至没有一丝好奇,上来看看他的妻子在为他准备什么。我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窗外,玫瑰依旧开得热烈,香气浓郁得有些发腻。我吸了一口气,
那冰冷的空气带着玫瑰的甜香直冲肺腑,呛得我几乎又要呕吐。但这一次,我死死压住了。
我举起手中那本沉重的、泛黄的素描本,像举着一块燃烧的烙铁,
又像举着一面昭示所有耻辱的旗帜。“顾泽生,”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水泥地,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却又异常清晰,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个,是在你书房墙里的暗格里找到的。”他的身体,
极其明显地,僵了一下。翻动杂志的手指顿在半空。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然后,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那双深邃的、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
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我苍白如鬼的脸,和我手中那本罪恶的册子。一丝极其细微的惊愕,
快如闪电般掠过他的眼底,随即被更深的、更复杂的情绪覆盖,快得让人抓不住。
但那份僵硬,那份被打断的节奏,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的目光,从素描本上抬起,
落回我的脸上。没有质问,没有解释,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或愧疚。
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的平静,像在评估一件棘手但并非不可控的商业对手。这平静,
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伤人。“哦?”他发出一个单音节的疑问,尾音微微上扬,
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他甚至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沙发背上,
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下文。那眼神,像冰冷的解剖刀。
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我猛地将手中的设计图揉成一团!厚实的铜版纸在我掌心发出刺耳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个!”我把那团皱巴巴的纸狠狠砸向他脚边的昂贵地毯,像扔掉一堆肮脏的垃圾,
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划破凝滞的空气,“还有这书房!还有这三年!都他妈是个笑话!
是不是?!”我往前逼近一步,将那本敞开的素描本猛地怼到他眼前,
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戳破画纸上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告诉我!
她是谁?!”我的声音撕裂了,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恨意,“这个苏晚!
这个让你在我流产那天都念念不忘、要画下来的苏晚!她是谁?!”“手术日,苏晚!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嘶吼,每一个音节都像淬着血,“11月25号!顾泽生!
那天我在手术台上!我们的孩子没了!你在干什么?!你在画她?!
你在记录她做手术的日子?!”积压了三年的委屈、隐忍、失落,在这一刻,
被这血淋淋的真相彻底引爆,化为摧毁一切的怒火和绝望。顾泽生的脸色,终于变了。
不是慌乱,不是愧疚,而是一种被打扰的、被冒犯的冰冷愠怒。他眉峰紧蹙,
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也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看着我,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厌恶?“林晚,”他开口,
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注意你的措辞。
”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先指责了我的失控。这轻描淡写的指责,
像一桶冰水混合着汽油,浇在我熊熊燃烧的怒火上。“措辞?!”我难以置信地尖声反问,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极致的愤怒和屈辱,“你跟我谈措辞?!顾泽生!回答我!
她是谁?!苏晚是谁?!”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像濒死的困兽盯着猎人,要一个答案,
哪怕那个答案会彻底杀死我。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他冰冷的气息无声对峙。几秒钟,或者更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钉进我的耳膜,
钉穿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叫苏晚。”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残忍的平静。
“我的初恋。”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素描本上那张苍白的脸,
眼神里掠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而遥远的东西。然后,他的视线缓缓抬起,
重新落回我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掩饰,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冰冷的比较和评估。
他的薄唇轻启,吐出了最后一句,
也是将我彻底打入万丈深渊的一句:“要不是你眉眼……有几分像她……”后面的话,
他没有说完。也不必再说。
“有几分像她……”“有几分像她……”“有几分像她……”这五个字,像五颗烧红的子弹,
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瞬间击穿了我的耳膜,狠狠凿进我的大脑深处,疯狂地回旋、炸裂!
眼前的一切——顾泽生那张英俊却冰冷如雕塑的脸,奢华却空荡得令人窒息的客厅,
窗外刺目的阳光和妖艳的玫瑰——所有色彩都在瞬间褪去,扭曲,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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