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休那日,雪下得很大。陆沉把休书拍在桌上,溅起的茶水洇湿了纸角。“林晚,
带着你的拖油瓶,滚。”他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子,扎得我骨头缝都疼。
怀里刚满周岁的阿满,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的恶意,小嘴一瘪,哇地哭出来。
陆沉嫌恶地皱眉,像看什么脏东西。“哭什么哭?野种。”我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钻心,
才没让眼泪掉下来。“陆沉,阿满是你亲骨肉。”“亲骨肉?”他嗤笑,
眼神扫过我怀里的襁褓,冰冷又陌生,“滴血验亲那天,你忘了?”心口猛地一抽。
那碗清水,那两滴不肯相融的血,陆沉铁青的脸,婆婆尖利的咒骂……像噩梦,
缠了我整整一年。可我知道,阿满是他的。只是那碗水,被人动过手脚。是谁?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在陆家,连条狗都不如。“好。”我抱起阿满,挺直了背,“我走。
”没什么可收拾的。嫁妆?早被陆家掏空了。几件旧衣,一个装着阿满几件小衣服的包袱,
就是我全部家当。抱着阿满走出陆家朱漆大门时,雪粒子砸在脸上,生疼。
身后大门“哐当”关上。隔绝了那个我曾以为是“家”的地方,也隔绝了我四年卑微的青春。
阿满在我怀里冻得小脸发青,哼哼唧唧。我把他裹得更紧些,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漫天风雪里。
无处可去。娘家?爹娘早逝,哥嫂嫌我晦气,出嫁时就说清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雪越下越大。街上的铺子都关了门。寒风卷着雪沫子往脖子里钻,冷得像刀子。
阿满的哭声越来越弱,小身子滚烫。发烧了!我慌了神,
抱着他拼命拍打最近一家医馆的门板。“大夫!开开门!救救孩子!”门吱呀开了一条缝,
露出半张不耐烦的脸。“敲什么敲!大年下的,不看病!”“求您了大夫!孩子烧得厉害!
”我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他瞥了一眼我怀里烧得昏沉的阿满,又上下打量我破旧的衣衫,
眼神更冷。“诊金先付,二两银子。”二两?我浑身上下,摸不出二十个铜板。“大夫,
我……我先赊着,日后一定……”“砰!”门重重关上,差点撞到我的鼻子。
里面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模糊又刺耳。“晦气!穿得像个叫花子,还想赊账?带着个野种,
死在外面也活该!”野种……又是野种。这两个字像毒蛇,紧紧缠住我的脖子,
勒得我喘不过气。阿满的小手无力地抓着我的衣襟,滚烫。绝望像冰冷的雪水,漫过头顶。
怎么办?我的阿满……我的孩子……风雪迷了眼,我抱着阿满,像个游魂,不知该往哪里走。
不能停下,停下阿满会冻死。走到城南,路过一家当铺。门还开着。我猛地停住脚步。低头,
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那里曾经有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是娘临终前偷偷塞给我的,
最后的念想。也是我唯一还藏着的,没被陆家搜刮去的东西。一直贴身藏着,
想着真到山穷水尽时,给阿满换口吃的。现在,就是山穷水尽了。我咬咬牙,
抱着阿满冲进当铺。柜台很高,伙计懒洋洋地趴在后面打盹。“掌柜的,当东西。
”我把镯子褪下来,递上去。那伙计撩起眼皮,接过镯子,对着光漫不经心地瞧了瞧,
又掂了掂。“破石头,杂色多,水头差。”他撇撇嘴,“死当活当?”“活当!”我急忙说,
“我日后定来赎!”“活当啊……”他拖长了调子,伸出三根手指,“三钱银子。”“三钱?
”我失声叫道,“这镯子……至少值五两!”“爱当不当。”伙计把镯子往柜台上一丢,
发出清脆的响声,作势要收回去,“嫌少?出门左转,别处看去。
”阿满在我怀里难受地哼唧了一声,小脸烧得通红。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疼得窒息。“当……我当。”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伙计哼了一声,慢吞吞地写票子,
数出三钱碎银,叮叮当当丢在柜台上。“拿好了,三月不赎,东西归我们。
”我抓起那几块冰凉硌手的碎银,和轻飘飘的当票,塞进怀里。抱起阿满,冲出当铺。
风雪更大了。三钱银子,根本不够看大夫抓药。我抱着阿满,像个疯子一样在雪地里狂奔,
一家一家拍打着医馆药铺的门。回应我的,只有紧闭的门扉,
和里面隐约传来的“晦气”、“大过年的”、“野种”……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
我抱着滚烫的阿满,缩在一家大户人家高墙外的避风角落里。阿满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我把他紧紧贴在胸口,徒劳地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眼泪终于决堤,
大颗大颗砸在他滚烫的小脸上。
……”“是娘没用……娘护不住你……”“阿满……求你……别丢下娘……”意识渐渐模糊,
冷和绝望吞噬着我。就在我以为要和阿满一起冻死在这个雪夜里的时候。一辆乌篷马车,
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巷口。车帘掀开一角。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穿透风雪,
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怎么回事?”我茫然地抬起头。雪光映着灯笼微光,
我看清了车里的人。一身玄青色锦袍,外罩墨狐裘,面容清俊,
眉眼间沉淀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与沉稳。是陆砚。陆沉的……小叔。陆家真正的主事人。
那个常年在外,极少归家,连陆沉在他面前都大气不敢喘的男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陆沉把我当垃圾一样扫地出门。陆家其他人视我如瘟疫。
他这个陆家的掌权人,会怎么对我?对阿满?这个被他们认定是“野种”的孩子?
他会把我们丢回雪地里自生自灭?还是会抓回去,用更残酷的家法?
我下意识地把阿满死死护在怀里,往后缩,像只受惊的刺猬。陆砚的目光,
却越过了我惊恐的脸,落在我怀里气息微弱的阿满身上。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孩子病了?”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也没有预想中的厌恶和鄙夷。我愣住,
一时忘了反应。他不再问,对车夫吩咐了一句:“去回春堂。快。”然后看向我,
言简意赅:“上车。”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我抱着阿满,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上陆家的车?刚被陆沉休弃,转眼上了他小叔的车?这算什么?
可低头看着怀里气息奄奄的阿满,那微弱起伏的小胸膛,像风中残烛。我还有什么选择?
尊严?脸面?在阿满的命面前,一文不值。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
抱着阿满爬上了那辆温暖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马车。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冷香。
陆砚坐在对面,闭目养神,仿佛我和阿满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行李。马车疾驰,
很快停在一家气派的医馆前。“回春堂”的金字招牌在雪夜里格外醒目。早已过了关门时辰,
但医馆大门敞开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似乎已在等候。“沈老,看看孩子。”陆砚下车,
只说了这一句。那沈老大夫立刻上前,从我怀里接过阿满,动作轻柔却利落。诊脉,查看,
眉头紧锁。“寒气入体,高热惊厥,再晚半刻……”他摇摇头,没说完,但意思我们都懂。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沈老迅速开了方子,药童飞快地抓药、煎药。
陆砚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个旁观者,却又掌控着一切。苦涩的药汁灌下去,
阿满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小脸上的潮红也退下去一点。沈老说,命暂时保住了,
但得连续用药,精心养着。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点。这时,
我才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疲惫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多谢……多谢陆……陆爷。
”我声音嘶哑,对着陆砚的方向,想跪下去。陆砚抬手虚扶了一下。他的手很稳,
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不必。”他声音平淡,“诊金药费,沈老会记我账上。”“不!
我……”我急忙想说我有三钱银子,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三钱银子,在这种地方,
连半副药都买不到。巨大的难堪和窘迫,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砚似乎没看到我的窘迫,目光扫过我怀里沉睡的阿满,又落回我苍白狼狈的脸上。
“无处可去?”我咬着唇,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目光深沉,像是在权衡什么。片刻后,
他开口,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跟我回别院。”“阿满需要静养,你,也需要个落脚处。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跟他回别院?这……这比上他的马车更惊世骇俗!
我刚被他侄子休弃,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他收留我们?陆家其他人会怎么想?
陆沉知道了会怎样?流言蜚语会像刀子一样把我们母子凌迟!“陆爷!这万万不可!
”我声音都在抖,“我……我们母子身份尴尬,恐污了陆爷清誉……”“清誉?
”陆砚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他眼神锐利,
带着洞穿一切的清明。“陆家的清誉,还轮不到你们母子来污。”“况且,”他顿了顿,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陆沉做的事,与我何干?”我哑口无言。是啊,他是陆砚。
是那个连陆沉父亲、陆家现任族长都要看他脸色行事的陆家实际掌舵人。他行事,
何须在意陆沉的想法?何须顾忌旁人的目光?“走吧。”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马车。
抱着阿满,看着陆砚挺拔却透着孤绝的背影,我别无选择。陆砚的别院在城西,很幽静。
不是陆家老宅那种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的富贵,而是一种低调的、内敛的奢华。青砖灰瓦,
庭院深深。他给我们安排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叫“竹安居”。不大,但干净雅致,一应俱全。
一个姓张的嬷嬷和一个叫小桃的丫鬟被派来照顾我们。她们称呼陆砚为“主子”,对我,
称“林娘子”,对阿满,叫“小公子”。恭敬,有礼,没有探究,没有鄙夷。
仿佛我们住在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阿满在沈老大夫的精心调理下,一天天好起来。小脸恢复了红润,
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又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咿咿呀呀地学语,
对着院子里的竹子笑。每当这时,我就会暂时忘记陆沉,忘记那些屈辱,
心里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激填满。感激陆砚。是他,在雪夜里救了我们母子的命。
是他,给了我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这份恩情,太重。我总想做点什么报答。
可我一无所有。唯有女红还算拿得出手。于是,我开始给陆砚做衣裳鞋袜。
用的是我自己攒下的一点私房钱买的料子,最好的棉,最细的麻。一针一线,
都倾注着我的感激。第一次让张嬷嬷把做好的两件素色中衣送过去时,我忐忑不安。
生怕他嫌弃,或者觉得我僭越。张嬷嬷很快回来了,脸上带着笑:“主子收了,
还说……针脚细密,穿着舒适。”我松了口气,心里涌起一丝微小的欢喜。后来,
我又给他做了外袍、靴子、护膝……甚至荷包、扇套。他似乎都收下了,没说什么,
但也没退回来。这成了我在别院里,除了照顾阿满之外,唯一的寄托。日子平静地滑过。
直到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抱着阿满在院子里晒太阳。小家伙在我怀里扭来扭去,
咿咿呀呀地指着院门口。我顺着他的小手看过去。陆砚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一身墨色常服,
身姿挺拔,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似乎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阿满身上,
又移到我脸上。“陆爷。”我慌忙抱着阿满起身行礼。他摆摆手,走了进来。
目光扫过石桌上我还没收起的针线簸箩,里面是一件刚裁好的深青色外袍料子。“又在做?
”他问。“是。”我有些局促,“闲着也是闲着。”他没再说话,走到阿满面前,伸出手指。
阿满好奇地看着他,竟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咯咯地笑起来。那一瞬间,
我看到陆砚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极细微的柔和一闪而过。
他任由阿满抓着他的手指摇晃,没有抽开。阳光暖暖地洒在三人身上,院子里很安静。
这难得的、近乎温馨的画面,却被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骤然打破!“小叔!
您怎么能让这对不知廉耻的母子住在这里?!”陆沉!他像一阵旋风,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身后跟着两个陆家旁支的子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陆沉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
狠狠剜过我和阿满,最后落在陆砚脸上,充满了愤怒和不敢置信。“您收留这个被休的弃妇?
还让这个野种玷污陆家的地方?!”“野种”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颤。
阿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到,小嘴一瘪,“哇”地大哭起来。我紧紧抱住他,心脏狂跳,
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冰凉。该来的,还是来了。陆砚脸上的那点柔和瞬间消失殆尽。
他缓缓抽回被阿满抓着的手指,转过身,面向陆沉。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整个院子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谁准你进来的?”陆砚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威压。陆沉被他看得气势一窒,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怒火淹没。“小叔!
我是为陆家的名声着想!您知不知道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说您……说您收用了侄子的弃妇!
这让我们陆家……”“名声?”陆砚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陆家的名声,
是靠苛待妇孺、落井下石挣来的?”陆沉脸涨得通红:“她不是妇孺!
她是……”“她是什么?”陆砚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陆沉,
“她是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妻!是你孩子的母亲!
”“你仅凭一碗不知被谁动过手脚的‘滴血水’,就断定亲子非亲生,
一封休书将产子未久的发妻和襁褓幼子赶出家门,任其冻毙风雪!”“陆沉,
”陆砚的声音冷得像冰,“陆家的名声,早在你做下这等禽兽不如之事时,就已丢尽了!
”字字如锤,砸得陆沉脸色煞白,踉跄后退一步。他身后的两个旁支子弟也缩了缩脖子,
不敢吭声。“至于我。”陆砚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我和哭得撕心裂肺的阿满身上,
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我陆砚行事,何须向尔等解释?更轮不到你们置喙!”“现在,
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再敢踏足此地半步,惊扰她们母子,”他顿了顿,
声音里淬着寒冰,“家法处置。”陆沉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他死死地盯着陆砚,
又怨毒地剜了我一眼,眼神像要吃人。最终,在陆砚强大的威压下,他咬着牙,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小叔!侄儿……告退!”说完,带着那两人,
狼狈地转身冲出了院子。院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阿满委屈的抽泣声。我抱着他,
轻轻拍抚着,心还在剧烈地跳动,手脚冰凉。陆砚转过身。他脸上那种慑人的冷厉已经褪去,
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他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哭得打嗝的阿满身上。“吓到了?”他问,
声音缓和了些。“没……没有。”我声音还有些发颤,“多谢陆爷解围。”他沉默了一下,
忽然道:“陆沉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愕然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里面没有鄙夷,
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清者自清。”他补充了一句。一股暖流,
猝不及防地涌入冰冷的心底。眼眶有些发酸。我用力点头:“嗯!”他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渐渐止住哭泣的阿满。“好好照顾孩子。”留下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开了。
背影依旧挺拔孤绝,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不同了。那场冲突之后,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陆沉没再来过。
陆家的风言风语似乎也被隔绝在了别院高高的围墙之外。阿满一天天长大。小家伙会翻身了,
会坐了,开始尝试扶着东西站起来。陆砚偶尔会来竹安居。有时是傍晚,处理完事务,
顺路过来看看。有时是午后,带些新奇的玩意儿给阿满——一个拨浪鼓,
一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甚至有一次,是一小包精致的江南点心。他总是沉默寡言。来了,
就在院子里那张石凳上坐一会儿。看看阿满笨拙地学步,或者听我低声哄着阿满说话。
他很少逗弄阿满,只是看着。眼神平静,却又仿佛蕴藏着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阿满却很喜欢他。小家伙会跌跌撞撞地扑向他,抱着他的腿,仰着小脸,
奶声奶气地喊:“叔……叔……”陆砚会低头看着他,然后伸出大手,轻轻摸摸他的头顶。
动作有些生疏,却很温柔。每当这时,我心里就会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安稳,踏实。
还有一丝……不敢深究的悸动。张嬷嬷和小桃待我们极好。我给他们做的鞋袜,
她们总是欢喜地收下,夸我手艺好。日子像溪水一样潺潺流过。直到那天深夜。
我被阿满异常滚烫的体温惊醒。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小家伙闭着眼,小脸通红,呼吸急促,
浑身都在微微抽搐!和当年雪夜里的情形,一模一样!恐惧瞬间攫住了我!“阿满!阿满!
”我声音都变了调。“张嬷嬷!小桃!”我抱着阿满冲出去,拼命拍打她们的房门。
整个小院瞬间被惊动。张嬷嬷一看阿满的样子,脸色也变了。“快!快去禀告主子!请沈老!
”小桃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我抱着阿满,浑身都在抖。那种熟悉的、灭顶的绝望感,
再次席卷而来。为什么?我的阿满为什么总要多灾多难?很快,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陆砚竟亲自来了!他只披了一件外袍,发髻微乱,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怎么回事?
”他声音沉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高烧……惊厥……”我语无伦次。他几步上前,
伸手探向阿满的额头,眉头瞬间拧紧。“备车!去沈老府上!”他当机立断。
马车在寂静的深夜里疾驰。我抱着滚烫的阿满,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滴在阿满的小脸上。
别怕……娘在……娘在……”“陆爷……沈老……他会不会……”巨大的恐惧让我口不择言。
“不会。”陆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有沈老在。”他的手,
隔着襁褓,稳稳地托住我颤抖的手臂。那股力量透过布料传来,竟奇迹般地让我狂跳的心,
稍微安定了一点点。沈老的府邸很快到了。老人家被从睡梦中叫醒,没有丝毫怨言,
立刻为阿满诊治。施针,灌药。陆砚一直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像一座沉稳的山。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无比漫长。终于,阿满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抽搐也停止了。
小脸上的潮红退下去一些。沈老擦了擦额头的汗,长长舒了口气。“万幸!万幸送来得及时!
是急惊风,再晚半刻,神仙难救!”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是陆砚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的胳膊。“多谢沈老!”我泣不成声。
沈老摆摆手:“要谢就谢陆爷吧,深更半夜,亏得他决断得快。”我转头看向陆砚。
他也正看着我。四目相对。他眼底有血丝,有疲惫,却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心。
还有一丝,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后怕?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
滚烫。抱着沉沉睡去的阿满回到竹安居,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陆砚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廊下,看着我将阿满小心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晨曦微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侧脸上,
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陆爷……”我走到他身边,声音沙哑,“大恩不言谢。
我……”“不必言谢。”他打断我,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林晚。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你带着阿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缓缓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心头一紧,难道……他也要赶我们走?
“陆家的风波虽暂时平息,但暗流未止。陆沉不会善罢甘休。”“阿满渐渐长大,
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一个安稳的立足之地。”“而你,”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
“需要一个依靠。”他的话,像重锤,敲在我心上。他说得对。寄人篱下,终究是浮萍。
阿满不能永远顶着“野种”的名头,活在别人的庇护下。可是……依靠?
我一个被休弃的妇人,带着“不清白”的孩子,能依靠谁?天地之大,
何处是我们的容身之所?绝望再次弥漫上来。“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发干,
却不知该说什么。陆砚看着我眼中的迷茫和无助,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话。
一句让我魂飞魄散,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的话。“嫁给我。”三个字。清晰,冷静,
掷地有声。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晨曦的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没有戏谑,没有玩笑,只有一片沉沉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陆……陆爷……”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说什么?”“我说,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林晚,嫁给我。”“做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给阿满,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轰!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
又在瞬间冻结。嫁给他?陆砚?陆沉的亲叔叔?这……这简直是惊世骇俗!悖逆人伦!
“不……不行!”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惊恐地后退一步,“这怎么可以!您是陆沉的小叔!
我……我是……”“你只是林晚。”他打断我,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
“一个被陆家亏待、需要庇护的母亲。”“无关陆沉,无关陆家。”“无关那些狗屁伦常!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容置喙的强势。“为什么?”我混乱极了,声音发颤,
“陆爷,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可怜我们母子?还是……为了打陆沉的脸?
或者……陆家需要……”“因为阿满需要一个父亲。”他再次打断我,
目光落向床上熟睡的小小身影,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温柔。
“一个不会怀疑他血脉、不会抛弃他、能护他一世安稳的父亲。”我的心,
被这句话狠狠击中。酸胀得发疼。“至于我……”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眼神复杂难辨,
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我需要一个妻子。
”“一个知根底、懂进退、能安分守己的妻子。”“一个,不会让我觉得厌烦的妻子。
”他的理由,听起来如此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交易的冰冷。可不知为何,
那句“因为阿满需要一个父亲”,却像最炽热的炭火,烙印在我心底。
“这……这对您不公平。”我艰难地开口,“我只是个弃妇,还带着孩子……”“公平?
”陆砚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看透世事的嘲弄,“这世道,何曾有过真正的公平?
”“林晚,”他目光如炬,看进我的眼睛深处,“我只问你一句。”“为了阿满,你敢不敢?
”为了阿满……敢不敢?我转头,看向床上熟睡的阿满。他小小的脸蛋,在晨光中恬静安详。
为了他,我还有什么不敢的?风雪夜抱着他拍遍医馆的门,尊严扫地时,敢。
孤注一掷爬上陆砚的马车时,敢。那么现在……我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所有的惊涛骇浪和那丝隐秘的、不敢深究的悸动。迎上陆砚深沉的目光。“我敢。
”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陆砚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尘埃落定。他微微颔首。“好。
”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凤冠霞帔。甚至没有告知陆家任何人。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陆砚带着我和阿满,还有作为见证的沈老,去了一趟府衙。签下婚书,盖上鲜红的官印。
从此,我是林晚。是他的妻。阿满,是他陆砚名正言顺的嫡子。走出府衙,阳光有些刺眼。
我看着手中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婚书,恍如隔世。陆沉弃我如敝履。
我却成了他嫡亲小叔明媒正娶的妻。多么讽刺。多么……惊世骇俗。
陆砚牵着一匹温顺的小马驹,走到阿满面前。阿满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了,
好奇地看着这匹漂亮的“大狗”。“阿满,”陆砚蹲下身,平视着阿满懵懂的大眼睛,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以后,叫爹。”阿满歪着小脑袋,看看他,又看看我。我蹲下去,
轻轻握住阿满的小手,指向陆砚,声音温柔而坚定:“阿满,叫爹。”阿满眨了眨眼睛,
小嘴张了张。一个清晰的、奶声奶气的音节,从他口中吐了出来:“爹!”陆砚的身体,
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定定地看着阿满。良久。他伸出手,将阿满小小的、软软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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